文/許宗煥口述/宋芳綺執筆
快過農曆年了,汽車修護廠的生意特別好,許多客戶都趕著年前來保養車子,以便年假可以安全上路。
宗煥剛保養完一部車,從車底鑽了出來。他用肥皂搓洗一雙又黑又髒的手,心裡想著:「再過一、二十天就要尾牙了。今年,不知道老闆要請我們吃甚麼?」
許多公司行號都開始請員工吃尾牙。從彰化的窮鄉來到台北工作,許宗煥一向省吃儉用,因此,對年終的尾牙有一份期待。
一會兒,一輛娃娃車開進修護廠,停好車,一位中年男子自娃娃車下來。
「少年仔--」
「你的車子怎麼了?」宗煥上前招呼客人。
「這輛車的剎車好像有一點狀況。」中年男子說。
「剎車有狀況?我幫你看看。」
宗煥走到後面,拿出一具千斤頂,將車子慢慢地升高。照理說,人在車底下,除了用千斤頂頂住車子,應該還要再加兩架鐵馬。萬一千斤頂掉下來,還有鐵馬撐著。宗煥心裡想:「煞車有問題,調一調就好了,不花幾分鐘時間。不用再架鐵馬吧!」於是,宗煥將車子架高,屈身鑽到車底,調整娃娃車的剎車器。
蹲在車子底下的許宗煥一面調著煞車器,一面對著中年男子說:「你的煞車器鬆了,我幫你調一調就好--」
宗煥話還沒說完,突然一輛車快速開進修護廠,因為速度過快,車身偏了一下,撞到了頂著娃娃車的千斤頂。頓時,千斤頂降了下來。宗煥感覺到身體一陣重壓,好像有幾千斤的重物壓在背部,喘不過氣,無法呼吸。
「怎麼呼吸有點困難?我先出來透透氣。」在車底下的宗煥,覺得胸口很悶,想要鑽出車子底下,這時,才發現,身體被娃娃車壓住,動彈不得。
「喂!我被車子壓住了,有沒有人啊?快幫我把車子頂起來。」
宗煥在車子底下大喊,驚動了其他同事。大家趕緊把娃娃車重新頂起,將宗煥自車子底下拖了出來。
「來來,快讓他坐下。」兩位同事一人攙一邊,將宗煥扶到椅子坐了下來。宗煥竟然坐不住,整個人跌了下來。
此時,宗煥發現自己的兩條腿完全沒有力氣地垂在地上,好像跟身體是分離的。他驚覺,自己的雙腿可能斷掉了。
「我的腳斷掉了。」宗煥喊著。
一陣混亂中,老闆出來了。
「怎麼回事?」老闆緊張地問。
「我剛剛尿急,直接把車子開進來,誰知道碰到千斤頂,就……」說話的人臉色驚慌,自知闖了大禍。闖了大禍的人正是宗煥的同學萬仔。
「我覺得我的腳斷掉了。」宗煥害怕地說。
「趕快,趕快送他去國術館。」老闆說。
「不行啦!我需要去醫院,我的肚子好脹,可能是內臟出血了。」這時,宗煥覺得身體越來越不舒服。
同事們扶著宗煥,他感覺自己的兩條腿是拖在地上,好像跟身體是分離的,那種感覺很恐怖。同事費力地將他173公分的高個子「塞」進轎車內,他覺得胸口腹部好脹,非常難受。
車子穿梭街頭,呼嘯而過,坐在車內的宗煥,心裡嘀咕著:「我怎麼會這麼倒楣?快過年了,發生這樣的事……」當下,他只覺得自己倒楣,卻不知道有更大的厄運已降臨身上。
「我發現,自己在受傷的過程中犯了嚴重的錯誤。脊椎損傷的人,是不能隨意移動、拉扯的,否則神經可能因為拉扯而斷掉。而我在受傷、送醫的過程中,從車子底下拉出來,放到椅子上;因為坐不住從椅子上掉下來,又被塞進轎車送到醫院,不知經過多少次的拉扯、扭動,很可能,神經就這樣被拉斷了。」宗煥說。
車子到了新北市板橋區亞東醫院,宗煥被放在擔架上推進急診室,醫護人員一下子量體溫,一下子量血壓,又七手八腳地將他推到X光室拍照。
急診室醫護人員的忙碌氛圍,讓宗煥感到窒息,救護車「喔伊、喔伊」的聲響,不時傳進宗煥的耳膜,讓原本沉鬱的心更加焦慮起來。
「不知道自己傷得怎麼樣?農曆年快到了,不知道能不能在過年好起來?」等待X光片沖洗的過程,宗煥的心如熱鍋上的螞蟻,沒有一刻安寧。
「萬一,傷勢嚴重得開刀,那不是得在醫院過年了嗎?這樣,媽媽就會知道我受傷的事了。」
宗煥受傷,第一個念頭就是:不要讓媽媽知道。因為他怕媽媽擔心,他知道媽媽疼他愛他,一旦知道他受傷,一定會很著急。
X光片出來的,骨科醫生仔細端詳X光片,然後肯定地說:「脊椎骨折。」
「脊椎骨折,那該怎麼辦?」躺在擔架上的宗煥,無助地望著醫生。
「開刀。」醫生專業而不帶感情的聲音,令宗煥不寒而慄。
宗煥一聽「開刀」二字。腦袋轟然作響:「開刀?那不是很麻煩嗎?一旦開了刀,就一定得住院一段時間,到時候,不讓媽知道都不行。」
「有其他辦法嗎?」宗煥焦慮地望著醫師:「例如,打石膏之類的。」
「你是脊椎骨折,不是一般的骨折,一定要開刀打鋼釘。」
「天啊!這麼嚴重?」
宗煥深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混亂的心稍稍平復。既然事情是如此,還是得聽醫生的,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宗煥心想:「好吧!開刀就開刀,反正,一般人手斷腳斷的,開完刀,休息個一年半載就沒事了。何況,我才20歲,我的體格比別人強壯,開個刀,過一陣子又是活蹦亂跳、生龍活虎。」
「好!醫生,請你幫我安排開刀。」
既然決定開刀,護士小姐拿了一些表格要讓宗煥填寫,其中一張是「同意開刀切結書」。原來,醫院為了避免醫療糾紛,患者開刀前一定要家屬簽同意書。
一聽說要簽切結書,宗煥眼睛不由自主地搜尋四周,他在找老闆的身影。
「老闆呢?」宗煥問身邊的同事。
「有事先走了。」
「先走了?」宗煥心中一陣困惑;「他不是一向很關心我、照顧我,怎麼我受傷成這樣,他都沒有等我安置好,就離開了呢?」
「許先生,誰要幫你簽切結書呢?」護士小姐問。
宗煥一陣茫然。他想起在松山工作的大哥,於是請同事幫忙聯絡大哥,但卻聯絡不上。
民國74年,還沒有手機,通訊並不方便,一直連絡不到大哥來簽切結書,醫生就無法為宗煥開刀。
當時,宗煥越來越難受,腹部脹痛令人難以忍受,大家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處理。最後,不知誰出面簽了切結書,宗煥被推進了手術室。
「後來,工廠隔壁檳榔攤的阿嬸告訴我,她看我那麼痛苦,又等不到家人來,就出面幫我簽的切結書。現在想起來,我還滿感謝她的。」宗煥說。
手術結束了。宗煥被推回到病房,到底昏睡了多久,他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當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時,大哥的臉龐映在眼簾。
「哥--」宗煥叫了一聲「哥」,便哽咽了。
在宗煥的生命中,大哥扮演的是一個支持者、守護者的角色,從小到大,大哥是宗煥的支柱,宗煥的需求,大哥知道了,不需要等宗煥開口,大哥會盡力做到。在宗煥的心裡,只要有大哥在,他就感到安心。
「怎麼會這樣?」大哥看著宗煥,紅了眼眶。
「正在修車,萬仔撞到了我的千斤頂……」宗煥回想早上那一幕,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
「不要說了,事情發生都發生了……」大哥拍拍宗煥的肩膀:「不要擔心,有哥在。」
此時,宗煥的許老闆和萬能推開病房門,看見宗煥大哥,點點頭,隨後走向宗煥。
「現在感覺怎麼樣?」老闆問。
「傷口開始痛了,可能麻醉藥退了。」宗煥說。
「許老闆,有關我弟弟這次受傷--」宗煥大哥想了解,弟弟因公務受傷,公司方面要怎麼處理。「他有勞保嗎?」
「嗯……,還沒辦。」老闆面對這個問題,一臉尷尬。隨即說:「不過,你們不用擔心,醫療費用我會完全負責。」老闆臉上堆滿了誠懇的笑容。
「耀仔,對不起!」萬仔走向許宗煥,低著頭,表情愧疚,說話聲音有點哽咽。「如果不是我尿急,慌慌張張,也不會……」
此刻,宗煥見萬能一臉難過的表情,反過來安慰他:「沒關係啦!你又不是故意的。反正開完刀了,頂多躺個兩、三個月就會好了,就當作是在醫院度假。」宗煥故作輕鬆。
萬仔拍拍宗煥的肩膀,認真地說:「耀啊!你放心,只要我有一碗飯吃,你就有一碗粥吃。」
「事情既然發生了,說甚麼都無濟於事。後續的處理比較重要,因為我弟弟沒有勞保,醫藥費用的部分--」宗煥大哥還是想了解現實層面的問題該如何處理。
「你放心,你放心,我會負責的。」許老闆對宗煥大哥說:「帳單來直接交給我,這部分我會處理,你們不要煩惱,我一定會負責的。」
許老闆再三保證,宗煥大哥也就不便再說甚麼。宗煥相信,老闆做事向來乾脆,對於醫療費用,應該會負責到底。
(許宗煥曾是修車師傅,1985年修車時因意外導致下半身癱瘓。2008年榮獲文建會評選為「台灣工藝之家」,2014年榮獲「第17屆全球熱愛生命獎章」。本文由許宗煥口述/宋芳綺執筆,摘錄自《泥塑人生—輪椅上的陶藝家許宗煥》一書第60~66頁,感謝「周大觀文教基金會」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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