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于劍興
外面下起大雨,陽臺旁的落地窗披上一層霧氣,我用手指劃開一道光亮,中庭的樹變成綠色的斜線。這真是我的宿命,又一次心情載浮載沉的暑假,在無奈中……沒有燭光的23歲生日,酸蝕、空虛。
(2011年8月大林慈濟醫院)畫展倒數前一個月,秀哖老師和她母親從員林來看我。說是幫忙帶來國中在畫室完成的漫畫作品,但他們更關心我的情況。真讓人懷念的美少女戰士,想給大哥(註:本書作者于劍興)增加畫展的內容,那是我從國小開始渴望學畫的原點。
「怎麼這麼瘦?」老師的母親一臉難以置信的眼神。
「沒辦法,也是有吃。」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大概因為我本來就像根竹竿,哪能再怎麼瘦呢?房間裡一下子有五個人,讓雨天帶來的憂鬱沒有容身處。
「那畫畫的手?」老師的母親問。
「右手可能不行囉,我得用左手試試寫字、畫畫。」我說。
「喔,左手不錯,好好練習,可以兩手一起用。」秀哖老師在筆電上敲著注音符號,還真會安慰人。她的長髮上還留著雨水淋過的痕跡,她大概也覺得我瘦得不成形,但沒多問。
看護師姑拉我的右手,要我動一下讓老師看這一個多月來復健的效果,但我不想動。因為現在頂多能把沙包丟遠些、抓些重點的東西,離執筆畫畫還太遙遠。小芸很久沒和老師碰面,總算露出笑臉看著老師,不然,從臺北回來照顧我到現在,露牙齒的時候大半都是在和我意見不合時。
老師送畫來那天,一個多小時後要離開時,大雨變成細細的雨絲,我感受著車子愈開愈遠。上大學後,有時,她發現我走路沒力氣,會跟著我進畫室後面的洗手間,然後背對著我,聽到馬桶的沖水聲後,她會準備好力氣,讓我拉著她站起來。
「要注意營養,只剩皮包骨。」老師說。
「知道。還有,雖然離員林很遠,但我不會放棄。」
我告訴老師會想辦法再去畫室。唉,我現在連字都不會寫,卻已經迫不及待想畫畫,真是不自量力的傢伙。
照大哥說的時間,下週三就要舉行畫展,昨晚我把邀請卡片寫好,請小芸幫忙寄出去。我們約定好,開幕時沒有記者,不發新聞,所有人都是我想邀請的來賓。
上午11點多做完復健,看護師姑從感恩樓推我回志工組休息時經過門診住院大樓的大廳,發現服務臺左邊的空間裡,已經用一扇扇淺黃色、像是日本和室秀麗門的長方形木頭架子,隔得像一座迷宮。大哥在裡面帶著四個慈濟大學的實習生爬上、爬下地貼著海報。裱好框的畫都已掛上。
好久不見了,心裡浮起一點喜悅。正想著時,有人走過來和我打招呼,豎起大拇指說畫得很好,原來是從海報中的影像認出我來。我用手語比了謝謝,卻開始迷惘起來,這些畫好美麗,但……真是我畫的嗎?過去的「我」和現在的的距離好難衡量。如果,我終究不能再畫,那這些都將是最後、僅存的作品?
展場入口處是兩個撲克牌的高大士兵拿著長槍交錯,想要進去得先經過他們把守的大門,這可是愛莉絲探險的起點,喔,其實已改成「子綝的異想世界」。暑假來臨後,幾個到公共傳播室實習的慈濟大學學生也加入佈展的行列,大哥說年輕人創意多,在一旁幫著她們用愛麗絲夢遊仙境故事的幾個橋段,搭配我不同階段的作品,增加看展的樂趣。
幫忙佈展的四個女生裡,除了從屏東市來的宜靜,另外三個都有好玩的綽號。花蓮的美女「七七」、住桃園的「小魚」,還有一個住臺中的叫做「阿嬤」。看著她們或坐或蹲地圍在我身邊,用電腦、手繪圖地想盡辦法要讓我了解展場設計的創意,那種心裡面的熱度、想助我一臂之力的義無反顧,更讓我看到自我封閉的陰霾對比。其實,這是第一次把自己的事情交付他人主導,甚至沒有提供任何意見,既然對展覽是門外漢,因此抱著「交給會的人去做吧!」這樣的心情。
想不到,鶯鶯師姑也拿著小板凳坐在「瘋茶會」的海報旁,用新鮮的花草佈置成像在花園裡用餐的情境。那隻不按牌理說話的三月兔、對小女孩有些無禮的帽匠,一連串難以理解的對話後,愛麗絲終於決定要走開,他們竟然沒留她,真是太沒風度。愛麗絲邊走邊想:再也不去那麼呆的瘋茶會了。最後,她咬下手裡的蘑菇把自己變小到一尺高,進入到一座有著鮮花和清泉的美麗花園中……喔,我如果也有能把自己變小的蘑菇,那該有多好,這樣一來,就不會有太多的人注意到我。
小魚踩在鋁梯上,雙手延伸到天花板下吊著小兔子造型的吊卡,阿嬤一手扶著梯子,一手往上遞著吊卡。延著展覽的動線,天花板上好多、好可愛的小兔子,我覺得很漂亮,大哥想到用我高中做的陶兔為樣本,讓學生們在空白的兔子形狀裡填入各種不同的圖案和顏色,真是有趣的裝飾。
人生,真像愛莉絲跌入異想的世界裡那般,無奇不有地難以預料。
當暑假過了二分之一,我那曾經讓烏雲遮蔽的畫展,終於在大哥和四個學生的努力下孵出來。
開幕時,小芸和看護師姑推著我進入展場,幾張小圓桌上擺著可口的蛋糕、餅乾,中間放著玻璃容器,花兒在水面上載浮載沉,真像我暑假以來期待復健的效果、趕期末報告,以及此刻的心情。鶯鶯師姑戴起眼鏡、手裡拿著來賓姓名的小抄當起主持人,十年的就醫過程中,她總是守在我身邊。
復健科的宜謹、郁雯老師、幫我搧風和拿衛生紙擦汗的實習生都坐在來賓中。讀高職時由老師介紹認識的兩位獅子會阿姨,Niko和Amity不但買我的畫,又大方借展,她們約好一起從臺中趕來。不太理解我這個任性、又有些怪脾氣學生的旻志導師、資源教室的佳璇和威任老師也依約來捧場,還有,綁著馬尾的鈺瀅一身短T 短褲的夏天裝扮,我希望她會答應升上二年級後繼續當我的伴讀。
照相機閃個不停,真像個大明星呢!我穿著一套米白色連身的洋裝,在那已成過去式的生活與作品中,和最熟悉與感謝的人一起喝茶、吃點心,聽著鶯鶯師姑嘰哩咕嚕地爆著我聽不到的料,但今天我可不想去打探內容。從愛幻想的國中,到感受未來壓力無比的大學,十年彷彿一瞬,畫作、影像、文字共處一室,圖謀揭露我不曾被遇見的一面。
這一切曾讓我因為家人過世、自己生病開刀而總是厭惡的暑假,如今有了不同的氣息,如果不是坐在輪椅上會更美妙。只是,秀哖老師要教畫沒法來,現在就只差陳(金城)醫師,哎呀,怎麼還沒出現?
幫忙佈置的小魚用串珠做出一個亮晶晶粉紅兔送我,非常貼心,一個月前,我們還不認識彼此呢。大概就在鶯鶯師姑不知該再說些什麼時,剛下刀的陳醫師終於匆忙地跑來。讓我有機會送出準備好的感恩卡,雖然是買現成的卡片,但是上面有我特別畫上去的兔子,就像秀哖老師說過我已經愛兔成迷,畫畫時常不管建議,就是喜歡畫上可愛的兔子。
陳醫師滿臉笑意地念完卡片上的字,然後給我鼓勵的眼神。我用力緊握雙拳、舉起、再放下。「不錯、不錯。」他說復健的效果慢慢出來。我舉大拇指謝謝他,希望他也能把手術後壓在心裡的石頭先去掉一半,但我更想說的是:如果不是這幾年陳醫師努力幫我開好幾次刀,結果會更淒慘,真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對這位偶像的感謝。
難得陳醫師這回沒有來去匆匆,看護師姑推著我開始為陳醫師導覽,也不知道他聽得清楚我說的話嗎?還好,有大哥和學生們跟在旁邊幫忙說明。讀啟聰時的練習上色作品,向明月師姑借的馬爾濟斯是我賣出的第一件作品,給了我對未來努力的憧憬。以畫室GiGi參考畫的作品賣給腫瘤中心的蘇醫師。從員林家裡帶來的阿公、阿嬤在茶園的畫作,以及,少了爸媽的全家福。
在展覽動線的尾巴,大哥做了四張鋪滿展板的大海報,最後一張是我右手寫字的特寫,另外搭配幾張畫作影像,大哥給海報的文案設計寫著:謝謝大家來看畫展,看的是我的畫,但請別惋惜我的生命,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努力地走下去吧。
出口處有一張讓大家簽名,也可以寫下心得的看板,陳醫師豪邁地拿起麥克筆就簽下名字,我和大家一樣,舉起雙手拍手。忽然,一支筆遞到我的手上,難道要用左手簽名嗎?大哥會不會太故意啦。
花了兩秒鐘擺平心裡的波盪,我抬起右手往垂直的海報緩慢地、一筆一劃移動出我的姓名—— 黃……子……綝。天呀,手術兩個多月了,第一次嘗試用右手寫字竟然是在眾目睽睽下,但筆太粗、太重,還得懸著腕。
海報板上的字歪歪斜斜的,但還是能分辨得出「黃」、「子」、「綝」的模樣,對呀,那可是我用右手寫下自己的名字。
(黃子綝國二時罹患罕見疾病「多發性神經纖維瘤第二型」,生病10多年來經過不斷的手術,仍須以輪椅行動,父母也相繼過世。2013年榮獲總統教育獎,2011年8月、2014年7月於大林慈濟醫院分別舉辦畫展。本文摘錄自《當聲音去流浪》一書第290~296頁,感謝「南方家園文化」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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