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鬆麵包與光明世界

文/蕭煌奇

我從此知道,原來所謂的天空是這樣的藍法,草是這樣的綠法;
而媽媽,則是一個臉有一些圓圓的可愛歐巴桑。

  我曾碰過一些記憶力很好的人,甚至可以將幼兒時期的事情描繪得清清楚楚,好像是過去一、兩天才發生的事情,常常令我驚訝不已。因為,當別人問我小時候的事情時,我只能滿懷歉意的說:『對不起,小時候的事情,我記不太清楚!』

  在極力追憶童年時光時,腦海中浮出的第一個印象,就是我和一群鄰居的小朋友圍在一起,大家七嘴八舌地,報出自己的歲數──『我x歲』、『我比你大,我x歲』……地吵成一團,似乎大家正在比賽誰最年長,誰就夠資格當老大似地。雖然這個印象如此鮮明,但我始終記不起來,當年這些小孩到底是在幹什麼?還有,我混在其中做什麼?

  談到『記憶力』的時候,常常可以聽到一個名詞,就是──『圖像式記憶』,意思是以圖像的方式來儲存記憶。我想,這個名詞可以充分解釋,為什麼我對小時候動手術治眼睛前的事情,幾乎完全沒有印象。

  家人告訴我,我剛出生的時候,眼睛上面蓋了一層白白的、像膜似的東西。而且,我的眼睛只是往上看著天花板,不會像一般的小嬰兒,在出生一段時間後,眼睛就會東轉轉、西看看,忙著探索這個新世界;家人覺得有一些不對勁:『奇怪,這個小孩子的眼睛怎麼張不開?』但由於家族中並無視障的先例,剛開始,家人並不以為意,期待再過一、兩天後,情況就會自然好轉,但過了一陣子,似乎並無改善的跡象,他們才開始緊張起來。

  經過醫生的診斷,我得的是先天性的白內障,可以切除,但必須等我長大一點後,才能動手術。所以,一直到四歲多動手術將白內障切除前,我從來沒見過世界長的是什麼樣子。

  當時我的父母都是在從事水泥工之類的工作,一家三個小孩,光我上面的哥哥和姊姊,阿媽一個人都已經忙得團團轉,加上我就更照顧不過來了。所以,當我還在襁褓中時,媽媽每天都揹著我到工地工作。上工前,她會先找幾塊模板,鋪在工地尚未完工的樓板上,再把我放在模板上睡覺。為了安全,她會在我的腰間綁上一根繩子,另一頭綁在柱子上。趁著休息時,她會上來看我,餵我奶。下工時再帶我一同回家。

  媽媽告訴我,小時候,我只肯讓媽媽抱,一找不到媽媽就大哭大鬧,其他人根本拿我沒辦法。她只好整天跟在我的身邊,甚至她妹妹要出嫁時,為了要照顧我,她都無法分身參加。

  我想,可能因為看不見,使我從小就缺乏安全感,加上整天纏著媽媽,又養成了嚴重的依賴感。我像小袋鼠一樣,只想躲在媽媽溫暖的懷抱中。長大後,我才想到,在爸爸離家後,同樣需要媽媽溫暖關愛的哥哥和姊姊,一定很氣我佔據了媽媽的大部份時間;但對著一個天生殘障的弟弟,他們又能說什麼,心中想必很苦悶吧?

  雖然看不見,但我卻天生調皮好動。等到能走路,不需要媽媽抱時,常常喜歡在家裡走來走去,用身體來探觸這個世界。那時候,我們住的地方是個狹長的公寓,通道很窄,如果抓不準方向,我常常走著走著就會一頭撞上牆壁。即使撞壁的機率奇高,但一點都阻止不了我向外探索的好奇心,我還是照跑照走,一點都沒有影響。因此,從小我頭上就有很多因為到處闖蕩而撞出來的大包小包。

  在家中摸索到一定程度後,我開始向戶外發展。媽媽告訴我,小時候,我常常出門時腳上兩隻鞋,回到家時就只剩下一隻了;問我鞋子掉在何處,我也說不上來。不過,媽媽倒是從來沒有因為我掉了一隻鞋子、或少了什麼東西而責罵我。

  媽媽並未讀過很多書,而長年從事勞動工作的經驗,更使她充分了解社會的現實,對我的未來更為擔心。雖然我知道自己和別人不一樣,但在媽媽多一份的關愛下,並未強烈地感受到『失落』,缺少的那一塊,好像就這樣地彌補起來了。

  到了四歲多時,我已經大到可以接受眼科手術,於是媽媽送我到中興醫院動眼外科手術。由於先天性白內障,我得連著接受兩次手術,並且住院幾天以觀察手術後的狀況。不過,據媽媽說,等到麻醉藥效力一消,雖然眼上還蓋著兩塊白布,我就已經不耐煩躺在床上靜待康復,沒事就溜下床,在醫院各病床間跑來跑去,讓其他的病人和護士頻頻驚呼,而媽媽就跟在我後面,一路追趕。

  『開刀』這件事情本身並沒有讓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手術的種種細節、及醒來的感受這些事情,我幾乎一點記憶都沒有。倒是醫院每天的早餐,讓我印象深刻,有平常難得吃到的稀飯、肉鬆。尤其是以前從未有機會嘗到的肉鬆,酥爽而味美,不但拌在稀飯中好吃,含在口中,鮮美的肉味可以纏綿許久,這是我在孩童時代難得嘗到的美味,在我心中的重要性,有時甚至超越我的眼科手術。即使到現在,我都還清楚記得自己每天早上等待餐車聲音響起的期盼心情。

  開刀的結果算相當順利,我獲得了一些視力,雖然無法和正常人相比,但已經像是從老天爺那兒偷來的幸運。我從此知道,原來所謂的天空是這樣的藍法,草是這樣的綠法,而太陽,有時發亮到不敢讓人注視,有時卻是一派風情的橙紅色;我的媽媽,則是一個臉有一些圓圓的可愛歐巴桑。我高興的想到,從此以後,我就可以和哥哥、姊姊一樣,和其他小朋友一樣,快樂地去玩、去上學。

  似乎是為了記錄一個小孩的喜悅心情,在手術結束後,我對肉鬆的喜愛也一直延續了下去,尤其是肉鬆口味的麵包,更成為我最喜愛的食品之一,這不知道可不可以算是手術的一種後遺症?

  小學五、六年級較為懂事以後,弱視的我,也能幫媽媽分擔一些簡單的事了。

  有一次,媽媽叫我買一百元、大瓶的沙拉油,我到了雜貨店,跟老闆說:『我要買「大桶」的沙拉油。』阿姨問:『最大桶的嗎?』我點了點頭,阿姨說:『五百元。』我雖然覺得很奇怪,媽媽為什麼叫我買一百元『最大桶』的油?但還是付了五百元,使出吃奶的力氣,把那桶沉重如山、堅如銅牆的沙拉油拖回家。好不容易安全到家後,媽媽看到桶子,大吃一驚:『哎喲!我不是叫你買一百元的嗎,怎麼買這麼大桶?』我沒好氣的回答:『你自己說買大桶的。』原來媽媽只是要我買比普通沙拉油大一點的罐子而已,想不到老闆給我這麼大的桶子……。結果,媽媽無奈地看著那一大桶不知得用多久的沙拉油,哭笑不得。

  雖然我曾經因弱視鬧了這麼大一個笑話,不過我還是在視力尚能應付的時候,常幫媽媽跑腿,希望為我的家盡一分心力。

(本文出自《我看見音符的顏色-盲眼歌手蕭煌奇的故事》一書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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