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最大的期盼
文/邱育千
《獨角獸,你教我怎麼飛》
謝奇宏著
定價新台幣250元
天下文化出版
2001年11月29日出版
我是一個貧苦家庭的長女,家裡除了雙親和年老的祖母,還有八個弟妹。這麼多人住在一間不到十坪的小房子裡,每到下雨天,屋頂還會漏水,媽媽常常整夜未眠,拿好幾個臉盆接水。這種情景讓我從小就缺乏安全感,小小的心靈開始編織許多美夢,對未來充滿了幻想:希望將來有一個溫暖的家,不會漏水的家。家中有愛我的先生、有可愛活潑的孩子……。
當醫生告訴我奇宏是腦性痲痹患者時,我茫然地問醫生:「什麼是腦性痲痹?」他說:「腦部受傷,嚴重的話會是智障。」對於這樣的宣判,我既惶恐又無助,完全不知如何去面對。在我腦中,從未想過會有這樣一個特別的孩子,發生得太突然,一切都來不及準備,我簡直束手無策。
襁褓中的奇宏,和一般孩子的差異還不那麼明顯,幾個月後,當我發現他的身心發展確實比正常孩子慢時,開始心慌起來。隔壁的鄰居好意來探望,看到奇宏的模樣,用憐憫的口氣說:「是你前世欠他的,現在他來向你討債,慢慢還吧!」還有人說:「你前世做不好,今世才有這樣的小孩。」當我用推車推著奇宏去買菜時,人群中投來的眼光摻雜著害怕和恐懼,還不保留地感嘆,「真可憐!怎麼把他生成這個樣子。這個孩子臉蛋好可愛,好可惜喔!」
這些言語像針一樣刺在我的心上,作痛淌血。終於,我再也不敢去面對周遭的人,更沒勇氣聽他們的「感言」。或許他們並沒有惡意,但是我招架不住。我開始逃避,拒絕所有人的拜訪,也不敢向朋友說自己有這樣一個特殊的小孩,我怕看到他們的反應。我把自己和孩子關在家裡。
親戚都不敢在我面前提起此事,深怕觸動我傷感的心,但這並不表示他們不關心,只因他們和我一樣,沒有這方面的知識,無法給予我任何幫助。唯一讓我能放心去面對的只有李鍾祥醫師。他是診斷出奇宏病因的醫生,從那時起,我請教李醫師許許多多有關腦性痲痹的知識,及如何治療的各種問題。我開始專心去學習如何照顧奇宏,也到各處去尋找可以讓奇宏進步的土藥方。日子在心緒混亂中緩緩流逝。
婆婆是最疼愛奇宏的,看到長孫該坐的時候還不會坐,每次提及總是哽咽,我想她的傷心並不亞於我。婆婆常抱怨我不會照顧孩子,對於她的怨言我全盤接受,從不辯解,心中覺得很對不起她老人家,給她生個不正常的孫子讓她操心,但這又豈是我願意的!
本天性開朗的我,好長一段時間都忘記該怎麼笑。我那美麗的夢,怎會變成一場惡夢,一個大家都不想要的惡夢呢?
奇宏自小體弱多病,每天都得吃藥,晚上經常無法入眠,不停哭鬧,我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情況下,總是抱著他一起痛哭。白天,除了做復健外,我與奇宏的生活是封閉的,這種日子持續了四年之久。
那年,奇宏進入振興醫院,先從學習坐開始,然後學爬、學站、學蹲……,感謝在那段期間許多振興復健阿姨們的協助,尤其是廖秀蘭小姐給予我們許多的支持及建言。奇宏在這麼多人的幫助下,終於學會了走路,但是走得仍然不穩。
每個晚上,我會帶著他在住家外面的街上練習,我用雙手架在他脅下,一步一步慢慢前進,其實心中還是很在乎別人投來的眼光。有一晚,遠遠看到一位老太太張開雙手,面帶微笑走近,口中喊著:「弟弟,來來來……加油,弟弟,來來來……」用她那慈愛的雙手迎接奇宏,並告訴我說:「你一定很有愛心,所以上帝把這樣特別一個孩子送到你家,因為上帝知道你一定會帶好他的。」
她的話語是那麼的溫馨、慈祥,頓時間,我心情舒暢無比,想法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因為想法有了轉變,我開始對人生充滿了希望。有希望,就會有動力;有動力,就會成就許多事。感謝那位老太太,也感謝能遇上這麼一位善知識。
我慢慢去調適自己的心,冷靜地思考:今後的路要如何走得健康、愉快。我告訴自己,要用最大的愛心來愛他、教育他、訓練他,希望他能一天天成長、進步。
奇宏稍會走路時,我將他送到幼稚園,希望他能接觸到新的事物。當時奇宏很依賴我,片刻也不能離開,嚴重到我上洗手間他也一定跟著。因此我在幼稚園陪他讀了好長一段時間。慢慢的,我可暫時離開一會兒,最後,他終於進步到可以自己上幼稚園了。記得那一天我溜進咖啡館,奢侈地享受了一杯好久以來最美味的咖啡。
奇宏到了上小學年齡,我不知道應該將他送到普通學校還是啟智學校。他運動神經受傷,講話不清楚,除了我以外沒人聽得懂。但我發現他腦筋很聰明,他常問我一些我回答不出來的問題,這增加了我對他的信心。我帶他去做智力測驗,證明他的智力確實沒問題,因此決定將他送去普通小學。奇宏有個小他一歲的妹妹,為了讓奇宏在外有個照應,所以多等了一年,以便跟妹妹同時入學。
記得開學的第一天,我送他們兄妹倆去學校,我站在校門口,望著他們手牽著手地走進去,喜悅的淚水不禁在眼眶中打轉,卻沒有想到擔負這個重責的妹妹從此背負了多大的壓力。
這個僅比奇宏小一歲的妹妹晨韻,從小眼看著「怪物哥哥」集家人寵愛於一身,自己備受冷落,小小心靈承受不住,童年過得極不快樂,現在還要每天陪著這個惹人注目的哥哥上下學,這對六歲的小女孩來說是多麼的難堪!但是當時我缺少經驗,不知道該如何開導她,讓她接納哥哥,直到有一天她明白表達了她的痛苦,我才開始正視這個問題。我盡了最大的努力與女兒溝通,終於,她那似懂非懂的眼神好像告訴我,她接受了這個與哥哥牽連的命運。
在奇宏入學前,我明白這樣一個外型不完整的孩子,可能會被其他小孩欺凌,必須先為他做心理建設。我告訴他:「如果你在外面有人罵你白癡或神經病,你不能生氣喔!你要原諒人家,因為他的家人沒把他教好。」往後的日子,奇宏常對我說有人罵他神經病,但他沒生氣,「因為他家人沒把他教好。」他懂得原諒,我感到好安慰。
將奇宏送到普通學校就讀,對於老師來說也是一大壓力,很感謝蕭秀梅老師的耐心教導。由於奇宏無法控制他的手,所以字是「畫」出來的,又大又亂,我必須畫大格子給他寫,學校考試後,奇宏常抱怨他的答案是對的,可是老師看不懂,以為是錯的。對於一個腦性痲痹患者而言,要寫工整的字幾乎是不可能的。當我看到奇宏為分數煩惱時,就安慰他說:「沒關係,媽媽以前都考最後一名。」
有時候看他不用功,也會激勵他:「以前媽媽在學校是模範生喔!(我沒騙他)」奇宏就會反問:「你考最後一名還能當模範生嗎?」弄得我啼笑皆非。
有次奇宏班上來了個轉學生,聽說轉了好幾個學校了。他看奇宏長得怪異,每天欺負他。眼看心愛的兒子被打得到處淤血,我心中實在不忍,要奇宏告訴老師,他說:「媽媽,我不能告訴老師,老師會打他。」我為這個善良的兒子感到驕傲,不過問題並未解決。後來我帶他去找那個孩子的家長,訴說緣由。想不到那個媽媽一聽就拿起棍子要打她的小孩,邊哭邊說:「你這個壞小孩,這樣的孩子你還忍心欺負,真是氣死我了!」我上前阻止,要她別打兒子,開導他就是了,結果兩個媽媽哭成一團。
奇宏在校的成績一直沒有好轉,每次都是全班最後一名,對於這樣的結果,我們雖然無可奈何,但再度陷入挫折中。
有一次偶然從朋友處得知,外國很重視殘障教育,也許奇宏在國外會有新的發展。這種想法讓我在絕望中又燃起希望的光,感謝上帝感謝佛,忽然給了我們一個機會,引導我們走上通往南非的道路。
離家的那天,我帶著三個小孩(奇宏的弟弟那時才四歲)和三個皮箱,心頭沈重無比。先生因為必須留在台灣賺錢,無法一同前去,只能和婆婆到機場送行。一路上,我無法克制辛酸的情緒,想到就要離開我深愛的國家,離開所有親朋好友,去一個連住處都無著落的陌生國家,淚水再度不聽使喚地落下。婆婆告訴我,自己決定的事,要勇敢去面對,她也不停流淚,不捨得離開她的寶貝心肝孫子奇宏。
終於踏上了南非的國土,一切得重新開始:學習陌生的ABC、學習和「外國人」打交道、學習認路……。然而我感受到佛菩薩時時在身邊保護著我,每當有困難,過不久就出現光明的轉機,得到一些有緣的陌生人的幫助,我也學習到了如何去幫助別人。
過全新的生活並不容易,除了要克服生活面點點滴滴的困難,更要克服思鄉的情緒。遠在台灣的先生也很辛苦地去適應我們不在身旁的日子。
記得有一天接到先生寄來的錄音帶,他說:「今天不知為什麼,非常想念遠在南非的你們,買了張車票,搭乘通往中正機場的班車,站在出境的入口,那天的情景歷歷在眼前,滿腦子都是離別那刻的回憶。我呆立在那裡,久久不忍離去……」聽了他的錄音,我的心一陣酸苦。為了孩子的教育,為了我們的家計,他自己一個人寂寞地過著,無法全家團聚,真是萬般無奈。
經過努力,奇宏終於進入開普敦Vista Nova 小學,降讀六年級。我告訴奇宏,這是一個機會,要好好把握。他在老師愛的教育下,度過七年快樂的求學生活,高中竟然以全校第一名畢業,又得到全校英文最好的獎。看到全部家長、師生起立為奇宏鼓掌時,百感交集,欣慰親愛的兒子沒有讓媽媽失望。
高中畢業後,奇宏順利地申請到南非最好的開普敦大學,這是以前英國牛津大學的姊妹校。四年裡,每天載他上下學成了我最愉快的工作。畢業典禮他上台領取榮譽學士證書時,全場又是掌聲不斷,他每天用功讀書的辛苦終於得到了回報。奇宏有嚴重的弱視、近視和閃光,必須戴一副很厚的眼鏡,還得拿一把放大鏡才能閱讀,加上手的動作不很靈光,讀起書來比別人要多花很多時間。使用電腦時,也只能用一隻手指打字,我說他有一指神功,他總是笑得很開心。
現在奇宏雖然已經長大了,今年上碩士班,但我還把他當小孩一樣,他常提醒我不要為他擔太多心,可是長久以來照顧他已經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一時之間實在無法改變。有一天先生下班回來(他在1999年終於和我們團聚)帶著一份報紙,裡面有一則報導,是關於一個殘障家庭的真實故事。
一位母親用盡一生的心血來照顧她重度殘障的孩子,日復一日,辛苦異常,六十多歲時就離開了人間。這個年約四十的殘障兒子傷痛欲絕,雖有親戚前來暫時照料,但自小依賴母親慣了,完全無法適應,拖了一段時日後,終於追隨母親而去。
當我們細讀這則報導後,心情頓時陷入冰點,不知道有多少家庭處於這樣的困境。沈默一段時間後,奇宏忽然開口,他說:「媽媽,你應該讓我有機會學習獨立,否則將來你年老往生,相信你也不願看到我因為太依賴媽媽,而無助地哭泣吧!」
「放下」是個難學的課題,一生牽掛的事,哪能說放就放呢?但是想到奇宏的話,我決定認真去學習,讓他也有獨立的空間。他將來能獨立自主,本就是我最大的期盼。不是嗎?
(本文為《獨角獸,你教我怎麼飛》一書的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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