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師沒有把我當做殘障學生

文/張裕鑫

上小學的第一天,媽媽騎機車送我到學校,先停在教室前,再把我背進教室裡。這個時候級任老師已經笑著走出來迎接我了,顯示老師已經知道我這個「問題學生」。媽媽依照老師的指示,把我放在教室中第四排的第三個座位上之後,便走近老師,她和老師站在教室門口說起話來。

這個時候的我,只是害羞的打量著前後左右,四周是一片孩童的嬉鬧聲。突然一個女孩的聲音在我右側響起:

「你是生什麼病呢?為什麼要你媽媽背呢?你為什麼不自己走呢?」

循著聲音,我抬起頭便看到隔坐的一個可愛的小女生。老實說,這三個問題我一個也回答不出來,因為從小到大,我和我的家人早已經習慣我身障的事實,家人之間也很有默契,從來不會在我面前說起我身體殘障的相關話題。所以當有人問我這三個問題時,我竟不知如何回答,我把頭垂得低低的,故意沒聽到她的發問。

她看見我不回答她的問題,一點也不在意,又向我說:「我的名字叫小貞,住在幼幼幼稚園旁邊,你叫什麼名字呢?」這個時候,我突然想起爸媽在昨天晚上對我的叮嚀:「如果有人問起你的名字和家住在哪兒,你一定要回答喔!」我的話突然衝口而出:「我名字叫做張裕鑫,我家在楊齒輪公司再進去一點。」小貞見我終於開口說話,她笑著對我說:「那我們兩家住得很近,以後可以當很好的朋友喔!」我笑著點一點頭。就這樣,我在學校終於交到了第一個朋友。

這個時候,老師和媽媽已經講完話,她走向講台向全班級同學介紹我,當說到我「不方便走路」的原因的時候,全班級同學響起陣陣的驚呼聲,顯然我的身體殘障(腦性麻痺)卻堅持來學校上學,在同學們看來是件稀奇而不能理解的事情。同學們對於我這個身體殘障的同學充滿了好奇心。對我來說,這是我第一次成為那麼多人矚目的焦點,我真的害羞極了,當老師說起希望全班同學能夠多多照顧我的時候。全班同學則一起大聲的喊:「好!」。這一聲「好!」,剎那間,把媽媽對學校的老師們及同學們能否接納我的疑慮一掃而空了。

我的身體殘障,似乎在我的人際關係的開拓上,不再是一條無法跨越的鴻溝,反而變成了一種利器。因為在下課的時候,我的身邊總是圍著一群好奇想知道我究竟有什麼地方與他們不一樣的同學,而且有時候還不只是我們班上的同學而已,別班的同學似乎對我也同樣感覺好奇。這個時候,我的一些同班同學就會裝出一副「我早就知道了」的表情,驕傲的說著一些奇怪的醫學名詞,「張裕鑫是因為小時候有黃疸……」老實說這些醫學名詞有些深奧,連當時的我也都是一知半解的。

其實我非常不喜歡成為別人矚目的焦點,甚至是討厭別人討論關於我的事情的,因為那種感覺就好像是把我變成「一隻魚缸裡的金魚」,讓別人指指點點的,這樣會使我壓力倍增,覺得渾身不舒服。可是從小到大我卻總是無法擺脫這種奇怪的宿命,所以我只好訓練自己能夠習慣這種感覺,並且開始學習面帶微笑,因為微笑能夠舒緩我的緊張。

我在學校的第一天就在興奮中度過,我不斷的向媽媽炫耀著我今天交朋友的成績,「小良住在公教新村,他有個姊姊……」、「小珊她住在北屋,她爸爸是個公務員……」等等,一直到臨睡前,還嘰嘰呱呱的說個不停呢!媽媽看我這麼高興,也就放下心中那塊不安的大石頭了。

第二天的課程是開始教小朋友們注音符號,在此之前,必須先教小朋友們拿筆的姿勢。老師不斷的在講台上比畫著正確的拿筆姿勢,然後再走下講台到小朋友們的位置旁邊一個接著一個的檢查,直到他們的拿筆姿勢標準為止。可是輪到我的時候,我卻始終無法做出同樣標準的姿勢,即使勉強做出來也是非常痛苦,根本無法寫字。老師似乎有些不明白為什麼這個孩子會拿筆拿得如此辛苦,老師一遍又一遍的為我示範著,但是我卻仍然學不會。

最後老師也沒辦法了,她要我先不要緊張,以自己的姿勢拿筆,然後要我試一試能不能在紙上劃一直線。只看見我把左手放在背後,然後以自己的方法拿起筆,很快的在紙上畫出了一條又直又長的線。這個時候,我看到老師臉上露出了驚異的表情,但是不久之後,她露出了一個若有所悟的微笑。因為我想老師已經瞭解到我已經學會了拿筆寫字,只是用一種「與眾不同」的方式罷了。

這位影響我一生的老師,是我小學一、二年級的級任老師──林老師,她是一位非常有愛心又有經驗的老師。我不知道當初我入學的時候能夠進到她的班級,是否是學校刻意的安排,但是我始終覺得能夠在這樣的一位老師教導下開始我的求學生涯,真的是一種非常大的幸運。因為林老師對我的教育態度其實是相當篤定的,她絲毫不會因為有個殘障孩子在她的班上,而讓她的班級產生混亂與衝突的場面。

雖然我是殘障孩子,卻鮮少在班級上享受什麼特殊待遇,相反的,因為我的成績不錯,所以老師會要我做班級上同學們的模範,因此不論在生活上或是課業上,她對我的要求總會比一般同學們來得嚴格。老師不會強迫我去做一些我真的做不到的事情,就像是一些需要體能的工作,她會讓同學們幫忙我,如:打掃教室、整理庭院等等。但是在一些老師認為是我可以做到的事情,她會很堅持要我自己去完成的,如:作業的完善整潔、課堂上的保持安靜或是自身的整齊清潔等等。如果做出的成績沒有達到老師的標準,我也必須要受到處罰的。

正因為我最早接受的教育態度是如此,所以後來在我長達二十多年的求學生涯中,我的心中不存在因為自己是個殘障孩子,就能享受差別待遇的想法。例如:「因為我是殘障孩子能夠做到某種程度就應該獎賞」,或是「因為我是殘障孩子所以做錯事就不用懲罰」等等的說法,在我看來本來就是不合理的,所以我從來也沒有把這種說法視為理所當然。

在我的觀念中,獎賞和懲罰的標準,都不是我能決定的,所以我只能夠盡力把事情做好,至於獎賞和懲罰,我是真的期望和大家在同一個標準上接受評比,如果我比大家好,當然會希望得到獎勵,但是如果我做得不好,也是心甘情願的接受處罰。所以後來我在參加大學聯考,甚至是研究所考試的時候,我並沒有期待能夠享受加分的優待,也是和一般人一樣在同一個標準上競爭,因為在我的觀念中本來就是如此的。

在我求學生涯剛開始的二年,林老師不僅在課業上為我打下了極深的基礎,更重要的是為我在面對人與事的心態上立下了正確的觀念。因為有些人在面對殘障孩子的時候,難免會因為顧慮到他的身體殘障情況而有所忍讓,其實這很容易會造成殘障孩子比較自我中心的心態,而較少為他人著想;或是因為對自己沒信心,不相信自己有能力處理好一件事情,而期待他人對自己有所優待。我非常幸運,在我人生的一開始,就有老師教導我這是錯誤的,使我沒有染上這二種習性。

現在回想林老師曾經對爸媽說過:「每個孩子都是爸爸和媽媽心中的寶貝,不因為孩子是身體正常或是身體殘障而有所差別,如果我對裕鑫有著差別的對待,那將對不起其他孩子,而且讓裕鑫早一點適應與他人有『公平』的待遇,對裕鑫來說是比較好的。」這正是林老師對我的教育態度啊!

(本文取材自《逆風野草——我的生命出路》一書第59~65頁,感謝「人本自然」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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