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偉君
當我悲苦地瑟縮一角時,世界上有更多的人是笑著擁抱陽光,展現躍動的生命力;但他們身體受的傷,可能比我還嚴重。
很久以前由醫院介紹報名參加了「凱薩柯琳納復健中心」(Casa Colina Centers for Rehabilitation)主辦的戶外水上活動,父親堅持我一定要去,使我再怎麼憂鬱也要起床整理行李。直到出發前一天,我還是哪兒也不想去。
安於現狀時不會想做任何改變,憂鬱時更是一點兒動力都沒有,連要去旅行這麼愉快的事,都提不起興致;樂觀看世界其實不容易,我只是不想痛苦。
憂鬱不斷來襲,我連床都不想下,還要去參加什麼戶外活動呢?然而,父親最終還是「逼」我出門。
現在則是很慶幸自己參加了這個活動。在美國加州長堤市(Long Beach),我度過了畢生難忘的四天三夜,也是改變悲慘生活的一個關鍵。
凱薩柯琳納醫院(Casa Colina Hospital for Rehabilitative Medicine)位於加州,是間有脊椎復健的醫療中心,每年有贊助廠商舉辦給「受傷者」參加的水上活動。不僅是看得到的身體外傷,失憶的、失聰的人都可以參加,第一次參加的人免費,後來再參加的則要繳交活動費用(含食宿,四天約178元美金)。贊助的廠商提供各式器具,像是帆船、獨木舟、腳踏車等等。對廠商而言是個可以幫助人又可節稅的活動;對參加的人來說則又是另一種體驗,是走向戶外的機會,與同樣受傷的夥伴,找到面對生活的勇氣。
約莫98位受傷者參加的活動,義工就有好幾百人,每一個人都能得到最好的照顧與最佳的指導,不會有誰被冷落。又因為以水上活動為主,參加者大部分為年輕人與小孩。也可能是因為在美國因意外而脊椎受傷平均發生於19歲的年輕男性(因為車禍,槍傷,游泳池跳水,或其他運動傷害)。重點是,他們還是那麼帥!我真的覺得他們很帥。他們受傷前可能是運動員,或是那種酷酷的會騎重型機車的人,可是受傷後坐在輪椅上依然不失帥氣,「他們的行動力這麼好,怎麼看都覺得他們只是『暫時』坐在一張椅子上,而不是要一輩子坐在輪椅上,我怎麼一看就是坐在輪椅上的人呢?」為了體諒父親在我住院的三個月期間能不受語言障礙限制,我選擇了台灣人開的仁愛醫院。可能是它也是「老人醫院」的關係,也可能是我不知道要怎麼活。見到他們,視野才為之一開!
活動分為上午與下午兩個時段,可以自由選擇想要參加的項目,像是網球、籃球、足球、水上摩托車、駕帆船、海釣、潛水、划水、獨木舟、騎腳踏車等等。別懷疑,每一項活動都是「你可以參加的」,會有義工在旁邊指導與看顧安全。義工大多是學生,尤其是高中生,因為申請名校入學時,課外服務是很重要的一環,而且很多人也喜歡來當義工,他們覺得是在幫助弱勢團體。
指導我騎水上摩托車的教練羅伯也是義工,他幾乎年年都來服務,夏天教人騎水上摩托車,冬天則教滑雪。他說第一次教受傷的年輕人滑雪時,那位年輕人一摔再摔還是堅持學下去的毅力,達到目的時濕潤的眼眶與彷彿被打開的心扉,他怎麼也忘不了。這是他持續做義工的動力,因為幫助了別人,不只是幫助對方,而是兩個人一同經歷過的成長。
我參加了獨木舟泛舟,沿途的風景十分優美,順著水流繞過一間間蓋在河岸的房子,從落地窗內望,還可看到屋主的精心布置,院子就是停船場。遠一點,還有小小的挖石油機器散落其間,是個特珠的景色。
水是這樣地柔軟,在陽光下閃爍著晶瑩光輝,又是那樣堅韌,可以蜿蜒好幾百里都不間斷。好久沒曬到陽光了!水花濺在身上,陽光光線從四面八方照射到我的皮膚,是細緻的輕撫,那樣溫暖而美好。我多久沒有好好地聞聞花香、聽聽鳥叫、抬頭看看清澈的藍天?這些美好的事物,無時無刻都環繞在四周,我是封閉了自己啊!
我的心是不是也被關起來了呢?
快樂的感覺,我不急著要。如果能夠平靜,是不是也能在憂鬱中有雙不流淚的眼,可以低下頭看清我受的傷?
「喔!原來妳是『新生兒』(new born baby)!」知道我才受傷四個月,一同乘船去海釣的同伴張開雙手,宛如迎接新生兒般歡迎著我。
「原來我算是『新生兒』啊!聽起來滿有趣的,受傷也有『新生兒』。」眼珠子一轉,莫名的我喜歡這個稱呼。
跟大家出去海釣,只要兩位義工幫我扶上船邊,我也可以坐得很好地在那邊釣魚,反正釣魚也用不到腳嘛!可以一面等魚兒而上鉤,一面迎著海風,不時跟旁邊的同伴聊上幾句。有一位迷人的女性,怎麼樣都看不出來她也是因為車禍而脊椎受傷不能走的人。坐下時,她的腳與正常人一樣自然地交疊著,是她自己用手把腳擺成這個樣子。跟她聊天,觀察她的舉動,感受她散發出來的自信,我心想:「對呀!之前我坐下的時候一定都會交叉著腳,現在為什麼非得要像掛麵條那樣把雙腿『晾』在那裡?」我開始學著把腿「折疊」成正常人會有的樣子,坐在地上的時候也可以用手抱膝而坐,露出女孩天真可愛的模樣;在輪椅上也可以交疊雙腳,看起來會以為只是坐在大大的辦公椅上。
我們聊了很多,我一直問她怎麼開車?怎麼買菜?怎麼跟朋友出去?諸如此類的日常生活問題。她也很有耐心地一一告訴我,還說跟朋友出去時,常常讓人忘記她是坐輪椅的。
聽她這麼說,我有了些信心,如果我肯學的話,生活好像也不是過不下去,也能擁有從前的生活方式,不需要讓自己像個「殘障」。一些生活上的小細節,依然能美麗順眼。
另外一位有趣的人是個「酷一半」的帥哥,他被人家打了一拳後,變成半邊不能動,但他依然喜歡耍酷、耍帥、開玩笑,但他耍酷的動作只能「酷一半」,因為另外一半如同中風一樣是癱瘓的。
還有位女生跟我聊到受傷前後生活上的不同,例如受傷後的人是不能忘東忘西的。平常我們出門時可能手機忘了帶或是燈忘了關又折回去,但受傷後因為行動限制,來回折返不方便,所以出門前就要檢查好該帶的東西都帶了沒……。這只是思考模式的小小改變,以前是「出門後」再想,現在只是改成「出門前」就計畫好,說不定還因此而變為比較細心呢!如果怕記不住所有的事情,我都會一一寫在隨身的手冊上,出門前再確定一次。
她還教我怎麼「輕鬆地」開車買早餐,只要去過一次的店,要張名片,以後去之前先打電話訂購,到的時候店員就會把早餐拿到車邊,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也不用大費周章地下車了。
一位台灣男孩對我說:「我只要跟妳一樣就好了。能像妳這樣子,我真的就滿足了。」在美國拿到了財經與電腦雙碩士的他,也是因為一次出遊沒注意到地上的坑洞而翻車,他只是頭往後撞了一下,頸椎骨頭因此略微移動,雖然連開刀都不用開,卻導致全身癱瘓,只有頭和肩膀可以動,要在大型電動輪椅上度過一生。
當一個連上床都需要工具幫忙的人,不斷跟我說他很羨慕我,只要能有雙手能打電腦、能自己上下床就很滿足了,我又有什麼好埋怨呢?盡我所能地安慰他,內心卻暗自反省,我還有手耶!我有雙手可以推輪椅、使用電腦、自己上下床、洗澡、換穿衣服、出門參加活動……,我的雙手可以做好多、好多的事,比起他來,我是不是幸福太多了?
一位外表看起來完全正常的西班牙帥哥,因為腦瘤傷到神經,即便開刀後還是有著「記憶」方面的問題,他會「忘記」怎麼去支配他的神經與肌肉,甚至連呼吸都會「忘記」。他的復健就是訓練他「記得」每一個動作的步驟,要背熟先要動哪一塊肌肉,跟著是哪一塊,然後手才可以舉起來。當然,呼吸也是要分解動作的,要無時無刻用大腦意識去想呼吸的步驟。跟他一起學著駕駛帆船,我問他:「我可以跟你說話嗎?」他紳士的一笑:「可以,但是不要講太久。說話太久我會忘了呼吸。」
可以自己呼吸是多麼奇妙的一件事,我怎麼從來都沒想過?如同「抬手」「抬腳」,還沒想到我要把手舉起來,手臂就已經懸空而起了;可是腳呢?我知道要先挪動臀部再用哪一塊肌肉,可是想了好久,為什麼我的腳仍然沈重如鉛一動也不動?在「想」與「做」之間,我遇到了連結問題,但也有暢行無阻的時候,兩種感受是那樣截然不同。
最慘的是一位也因為車禍而受傷的人,他隨著車子一同燒了起來,不但四肢嚴重受創雙腳截肢,全身連臉都佈滿了燒傷的痕跡。這又是另一個震撼!車子可能撞到油箱而燒起來,我也可能被燒成這樣。相似的瞬間,我是幸運的!
漸漸地,在這裡,我發現很多迷人的人,也體悟到「意外」的發生率是如此之高,不是我做了什麼壞事才輪到我。受傷的種類也這麼多,我只是腳不能走而已,其實我還有手啊!
這一次的活動,讓我喜歡自己。
在這之前我怎麼樣都無法欣然接受自己,一直在意失去的地方。又回頭來想,以前的我在一般人看來理當幸福,卻又因為身處於周遭同學都是有錢人的環境中,跟他們比起來還是會暗自覺得不滿足,甚至永遠沒有滿足的一天。直到受了傷,遇到了挫折,又見到這些在挫折中奮鬥的人,不禁替自己感到慚愧,身體上比起來我是幸福的,但是心理上為什麼要讓自己這麼不幸福呢?
生命並非總是一帆風順,時有起伏,圍繞著甜蜜與痛苦;苦是人生的一部分。跟這些人分享心路歷程,如果不去面對生命的痛苦,就沒有辦法去解決它,唯有解決了才能幸福快樂。雖然我失去了很多,仍然有更多是我能去創造的。
我不是該珍惜現在所擁有的嗎?
我們需要的其實並不多,是心中的欲望常常讓人陷入不滿的境地;是我們想要的太多了,反而忘記真正的、單純的需求被滿足後的快樂。
陽光下認識的朋友,儘管有著不方便的一面,他們仍舊為自己的生命喝采,我也跟著替他們鼓掌,然後,偷偷地想著,下一次,我也要聽到心中的掌聲,為我自己響起。
(作者24歲時因車禍下半身癱瘓。本文取材自《輪椅上的公主——追回幸福的旅程》一書第87~98頁,感謝「二魚文化」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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