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芳綺
如果，不是病苦纏身，藍約翰的生命應該是多姿多彩。偏偏，病魔似乎不願對約翰鬆手，甚至是使盡力氣要將他拽入幽暗谷底。
升上國中，因為身體狀況越來越差，約翰常常請假，為了趕上老師教課的進度，他特別努力用功，因此，國一成績仍保持在A段班的前幾名。
到了國二，課程越來越繁重，漸漸地，約翰有許多功課趕不上別的同學。
「怎麼辦？成績越來越差。」每次考完試，望著不如理想的成績單，約翰心裡很焦慮。
「不要太在意成績，約翰，把身體調養好再說。」雪娥知道約翰心裡著急，不斷地安慰他。
其實，孩子能夠自動自發地讀書、上進，應該是父母最高興的事。約翰為了複習功課，常常三更半夜不睡覺，看在雪娥眼裡卻是十分心疼。
「約翰，睡覺吧！不要再看了。」雪娥催促他去睡覺。
約翰總是應付地說：「好啦！再看一下就好了。」卻仍坐在書桌前一動不動。
雪娥動怒了，板起臉孔：「約翰，你再這樣熬夜，會把身體弄壞。趕快去睡覺，要不然我拿棍子了。」每次總是三催四請，直到拿起竹枝，才把約翰「逼」上床。
國二下學期，約翰要求媽媽到學校跟老師溝通，將他轉到B段班去。約翰之所以希望轉班，是因為A段班的課業壓力太大，加上同學們競爭激烈，一心只看中成績，沒有真誠的情誼。有時，約翰不懂便問班上同學，同學們都不願教他，只是打哈哈地說：「這題我也不會，哎呀！老師不會考啦！」
約翰轉到B段班，感受到班上同學的人情味。大家知道約翰的身體非常虛弱，都會主動幫他背書包。當時，他的視覺已逐漸模糊不清，即使坐在前排，老師寫在黑板上的字仍看不清楚，握筆寫字也感到吃力。於是，坐在約翰旁邊的兩位女同學便輪流幫他抄黑板上的重點，並且把字寫得又黑又粗，方便約翰看。
身體不好的約翰無法上體育課，每次同學在運動場上打球、賽跑，約翰只能坐在一旁當觀眾。這時，他獨坐沉思，回想國小上體育課時打躲避球的快樂時光。有時，同學們會坐到他身邊，陪他聊天，令約翰感到非常溫馨。
約翰病疾纏身，爸爸財源和媽媽雪娥帶著他遍尋名醫，卻找不到治本之道。雪娥學校裡的同事都知道她有個體弱多病的兒子，三天兩頭就要送急診。
「郭老師，妳兒子究竟怎麼回事？怎麼那麼難帶？」
「是啊！別人養十個孩子都沒有妳養一個累人。」
「聽說難養的孩子要多幾個父母、兄弟來添福氣，妳該讓他認義父義母，看會不會好帶一點。」
面對同事們的關懷，雪娥只能默然以對。
恰巧，鄰居一對夫婦家裡有五個孩子，一男四女個個好生好養、身強體壯。他們見約翰如此，主動向雪娥提議，要收約翰為「義子」，希望約翰多幾個兄弟姊妹，多一些福氣。
對於鄰居夫婦的熱心盛情，雪娥內心非常感激，她和財源商量後，決定讓約翰認他們為義父母。
「我不要當別人的兒子。」約翰知道後，相當生氣。
「約翰，人家也是好意，想幫助你。」雪娥見約翰態度激動，趕緊安慰他。
「基督教不是講要破除迷信？你們為什麼還相信多人多福氣的說法？這對夫婦很奇怪，他們不也是教會的人嗎？為什麼還那麼迷信？」約翰駁斥雪娥。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是，認了義父義母對你並沒有什麼損失或傷害，你為什麼就是不聽話？」
雪娥苦口婆心地勸慰，就是說服不了約翰。最後，她煩了，直接下了一道命令：「約翰，媽媽跟爸爸已經決定了，讓你認他們做義父義母，以後，你看到他們要叫爸爸、媽媽，知道嗎？」
「我不要，我不要……」
約翰很激動，又嚷又叫，甚至把桌上的東西都摜在地上，氣得雪娥打了他一巴掌。
挨打的約翰內心覺得很委屈，不論他怎麼爭辯、反抗，都改變不了父母的心意。於是，他把氣轉而發洩在妹妹身上。
有一次，約翰聽到妹妹在練習鋼琴，他突然走過去，推翻琴架、琴譜，甚至很用力地闔上鋼琴蓋。
「哥哥，你怎麼了？」雅菁被約翰突來的舉動嚇了一跳。
雅菁和約翰感情很好，她知道媽媽強迫約翰認義父母的事，她能體諒哥哥的心情。「哥哥，你不要難過，我去跟媽媽說好了。」雅菁安慰約翰。
當然，雅菁的童言童語說不動財源和雪娥的決定。
其實，約翰的病已經令雪娥感到心慌意亂，束手無策。她想，任何對約翰可能有幫助的辦法，她都願意一試。何況，認義父義母這件事並不會傷害約翰，反而多一對父母和五個兄弟姊妹關心他，有什麼不好？她不明白，約翰為何那麼激烈地反對？
為了讓約翰強身，約翰的義父一大早就來到藍家，帶約翰去運動。
清晨五點，對熬夜複習功課的約翰來說，睡眠方酣，卻要被強迫起來「運動」，實在是件痛苦的事。每次，四點半的鬧鐘響起，約翰總是窩在床上，掙扎又掙扎，直到媽媽喊他，他才揉著惺忪睡眼，心不甘情不願地起床。
晚餐時間，約翰的義母煮好飯菜，將食物帶到約翰家，與約翰一家人共進晚餐。每次見到義母帶著晚餐到家裡來，約翰心裡就嘀咕：「真奇怪，每個人都希望在家裡跟家人一起吃晚餐，她為什麼每天提著飯菜到我家來吃晚餐？」
其實，約翰的義母看到雪娥要忙著教書，放學後又要幫財源處理幼稚園的事，有時一忙，晚餐便吃得很隨便。因為擔心約翰營養不足，她主動向雪娥提議，要幫忙雪娥買菜、煮晚餐。
對於約翰義母的熱心，雪娥內心非常感激。雖然，約翰很不樂意看見義母到家裡來，不過，他倒是覺得義母煮的東西好吃，比媽媽煮的還好吃。
義父義母對約翰的一番苦心，約翰不能體會，反而更加反感。每次見到他們，不但不喊「爸爸、媽媽」，還擺出一張冷漠的臉。約翰的義父義母對於他的反應頗能諒解，他們知道約翰的情緒不好，是因為身體承受太多的苦痛，自然心情惡劣。
約翰的惡劣態度，卻令雪娥和財源十分尷尬、難堪，他們心裡對鄰居夫婦相當愧疚，人家的一番好意，約翰竟然如此糟蹋。
「我自己當老師，怎麼會教出你這個沒有禮貌又不明事理的孩子？」屢勸約翰不聽，雪娥氣不過，忍不住打罵他。
雪娥越責備約翰，約翰的反抗心越強，甚至生起了不滿與怨怒。
有一天，雪娥幫約翰洗澡，因為約翰腫脹的關節一碰觸就很痛，他突然發起脾氣，將雪娥推倒。面對約翰突來的舉動，雪娥嚇了一跳，驚叫一聲。財源知道約翰對雪娥的無禮舉動，非常憤怒，將約翰痛打一頓。
又有一回，雪娥幫約翰做腳底按摩，因為腳底按摩非常疼痛，加上心理上對父母的不滿，約翰突然伸腿一踢，踢中雪娥的胸口，雪娥重心不穩倒坐在地上。
當下，雪娥氣壞了。「我怎麼會生出你這樣的孩子？」雪娥又氣又罵，自然又將約翰修理一頓。
那一段日子，約翰和父母的關係降到冰點。他不再是那個乖巧、懂事的好兒子，他動不動就發脾氣，完全不能體會父母的苦心，對父母有太多的不諒解。
為了要抗議父母親，他還故意偷雪娥的錢去打電動、買郵票，或是請同學去看電影、吃東西。結果，雪娥發現後非常生氣，狠狠地又打了約翰一頓。
雪娥和財源都覺得約翰變了，變得行為惡劣，不講道理，好像是「魔鬼附身」。
約翰的肌肉一天天萎縮，雙手變形，雙膝彎曲，無法站立走路，必須以輪椅代步。
一位陳姓醫生建議雪娥，不要再讓約翰服用類固醇，改以「電療」。雪娥聽從陳醫生的建議，將類固醇的藥停了下來，以「電療」的方式來治療約翰的類風濕性關節炎。
停藥一段時間，約翰的腳底開始脫皮，又因為一場感冒導致咳嗽不止。
起初，以為是感冒，吃過藥卻不見起色，咳嗽越來越劇烈，甚至咳出血水。
送到鄰近的醫院，照射Ｘ光後，發現約翰的心、肺、肝、胃都起了水泡，導致肺積水。醫生判定是肺結核。
原本約翰的視力已逐漸退化，任何東西看起來都模模糊糊，打了肺結核的針之後，約翰的視力更加惡化。
「媽媽，我的眼睛看不見了。」約翰心裡又驚又慌。
「是嗎？」雪娥伸手在約翰眼前晃動，約翰沒有任何反應。
當雪娥詢問醫生，醫生竟告訴她一個殘酷的答案。
「要活命，就必須注射這種藥劑，這種藥劑勢必導致失明。要他的命還是要他的眼睛，你們必須做一個選擇。」
要眼睛？還是要命？面對這痛苦的抉擇，雪娥心如刀割，為了挽救約翰的性命，只好同意醫生繼續打針。
打過幾次針之後，約翰的眼睛就完全失明了。
除了雙眼失明，約翰全身水腫，肚皮脹得發亮，像身懷六甲的孕婦一樣。同時，他的味蕾也失去知覺，吃任何東西都淡而無味。當時，他已喘得不能自行呼吸，必須依賴氧氣罩。
約翰整日昏睡。因為，唯有在睡夢中，他才能暫時逃離殘酷的現實；唯有在睡夢中，他身心上所受的痛苦才能稍稍減輕或遺忘。夢境中，他能看見美麗繽紛的彩色世界，回到以前身體健康時，能跑能跳的快樂生活。
不久，約翰連躺下來睡覺都是奢求。他咳嗽越來越厲害，一躺下就是劇咳，咳到喘不過氣。
「醫生，約翰的情形到底怎麼了？」雪娥和財源憂心不已。
「你們可以辦出院了，帶他回去準備準備吧！」醫生嘆了口氣，無奈地表示：「恐怕是沒希望了。」
那是死神第一次降臨到約翰身上。
「我快要死了嗎？」斜倚在病床上，約翰雖然覺得身體很不舒服，但是，他相信自己不會這樣就死掉。
「媽媽，幫我找別的醫生吧！」當約翰知道醫生準備放棄他時，他卻是求生意志堅強，不輕易就認輸。
雪娥心急如焚，打電話四處詢問。她的一位學生在台北長庚醫院當醫師，建議她帶約翰到台北長庚看看。
財源和雪娥辦好約翰的退院手續，家也沒回，就提著氧氣筒，帶著約翰直奔台北長庚醫院。
坐在火車上，身體虛弱的約翰口鼻罩著氧氣罩，雖然雙眼已經看不見，但是，約翰心中仍抱持一線希望，他相信這一趟北上求醫，一定可以治好他的病。
在「台北長庚」門診後，約翰被送到「林口長庚」住院治療。醫生發現約翰血液中含氧量太高，開藥給約翰服用，不久，約翰排出大量的尿液。一兩天之後，約翰腫脹的身體消腫了，也終於能夠躺下來睡覺。
那一覺，約翰睡得好沉好沉。
看到約翰能好好躺著睡覺，雪娥心上的石塊終於放下。她多麼心疼兒子這段日子所受的折磨，整整75天，約翰不能躺下，一躺下就劇烈咳嗽，甚至不能呼吸。夜裡，都是她和財源輪流以身體當靠背，讓約翰「斜躺」著。
經過仔細的檢查，醫生發現約翰根本不是罹患肺結核，而是「充血性心衰竭」導致心肌腫大和肺積水。
前一個醫生的誤診，不但奪去了約翰的視力，還差點奪走了約翰的性命。這一切，雪娥心中不無遺憾，但是，能即時救回約翰一命，她已經感到很欣慰了。
由於雪娥的教書工作不能請太長的事假，見約翰病情穩定，她也放心地返回高雄楠梓，由財源留在台北照顧約翰。
住院期間，醫生限制約翰只能吃水煮的食物，長時間吃淡而無味的食物，約翰一見到醫院的飯菜就倒胃口，難以下嚥。
有一回，雪娥利用假日北上探望約翰。約翰一聽到媽媽來，不禁抱怨：「媽媽，我每天都吃水煮菜、水煮蛋，好難吃喔！可不可以讓我沾一點醬油？」
「不行啊！約翰，醫生說你不能吃重口味的東西。」財源聽到約翰的牢騷，趕緊勸阻他：「你要聽醫生的話，再忍耐一陣子就好了。」
約翰吃不下醫院的食物，雪娥見了心裡不捨。「約翰，你還是要吃一點，要吃東西才有體力，身體才恢復得快。」
「媽媽，我真的吃不下。」
約翰聞到雪娥從外面買回來的便當菜香，嘴饞地說：「媽媽，妳的飯菜好香啊！分一點給我好嗎？一點點就好了，這樣我才有辦法吃得下啊！」
「這……」雪娥猶豫了一下。
「不行啦！醫生交代不能亂吃。」財源提醒她。
「一點點應該沒關係吧！總比他都吃不下好。」雪娥於是偷偷將外面買來的飯菜，分一點給約翰吃。結果，被醫生撞個正著。
「藍太太，妳怎麼可以給他吃外面買的東西？外面賣的便當菜又油又鹹，他現在怎麼能吃？妳這樣會害了他，知道嗎？」醫生訓斥雪娥。
果然，隔天約翰又開始劇烈咳嗽。
從此，雪娥乖乖聽醫生的交代，不敢再擅自拿東西給約翰吃。
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調養，約翰的身體漸漸好轉。他的食物從白水煮蛋換成滷蛋，最後，終於可以吃鹹鴨蛋，約翰的心情也隨之輕鬆、開朗起來。
約翰住院治療期間，財源將約翰打針導致雙目失明的情形告訴醫生，並且詢問醫生有沒有什麼可以補救的治療方法。醫生提議：「可以開刀試試。」
就這樣，約翰回到台北長庚做眼部的開刀手術。
經過半年的治療，終於可以出院，約翰的心情感到輕鬆愉快。為了感謝醫生護士對他的細心照顧，約翰用色紙摺了天鵝、蝦子、魚，送給醫生和護士。
出院那天，雪娥專程北上接兒子回家。財源夫婦倆帶著約翰搭火車返回楠梓，約翰靠窗而坐，望向窗外，隱約見到約一粒米大的光影自眼前閃過。
約翰高興地大叫：「媽媽，我能看見了。」雖然只是一些模糊的光影，已經足以讓約翰驚喜若狂。
生病、住院，休學、復學，約翰勉強撐到畢業前夕。學校教務處認為約翰請假太多，不能發給他畢業證書。
當時，高雄市右昌國中蔡振麟校長了解約翰的情形後，提出一個補救的方案，讓約翰的國文老師和英文老師到他家作「床邊教學」，以補足上課時數。老師到約翰家，名義上是教學，實際上是配合約翰的身體狀況，讀報紙或雜誌上的文章給約翰聽。
畢業考試時，老師帶著考卷到藍家讓約翰作答，考卷裡全是選擇題。
「約翰，考卷你留著寫，明天我再來拿。」老師的舉動，明顯有「放水」的意思。
在校長和老師的寬容、協助下，約翰終於能夠順利畢業。
畢業典禮當天，老師請班上高大的男同學到藍家，背約翰到左營中山堂參加畢業典禮。一進到禮堂，同學們都對約翰報以熱情的掌聲。約翰心中感動莫名。
坐在偌大的禮堂內，聽著同學宏亮地唱著畢業歌，看著成績優異的同學一個個上台領獎，約翰心中無限感慨。
「如果我不生病，應該也能夠上台領獎。」
想起國小畢業時，自己上台領市長獎，那場面多麼風光。今天，竟然是讓同學背著來參加畢業典禮。約翰心中不禁一陣心酸，黯然神傷。
（本文取材自《藍約翰》一書第58～81頁，感謝「立緒文化」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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