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全十美」話張喬智媽媽

文/蔡瓊瑋

和惠蛾(張喬智媽媽)認識,就像小說、電影情節描述的「千里姻緣一線牽」的劇情般,不過我們兩個女人結不是姻緣,卻是情深的姐妹緣。

第一次收到惠蛾寄來的信,字裡行間充滿母愛,句句洋溢著細膩情感,只因我們共同都有個黏多醣症(MPS)的兒子。那時她即以「過來人」的感受分擔我的壓力與重責,素未謀面,卻靠著無數通台北——台南長途電話,將這份緣緊密的契合著,她的關懷始終多過於我給她的。

智障兒母親的愛無遠弗屆

那時的我,忙於找出台灣所有的黏多醣兒,對於每次連絡上新的病童家庭,總像拾荒者尋獲寶一般的雀躍。而惠蛾卻是輕描淡寫述說自己才過世不久的愛子張喬智,語調柔緩平順,幽幽怨怨娓娓道來,絲毫沒有激動高昂之氣。

我只能在電話的這一端揣測,想必她是一位無奈、無助、心酸的母親。直至見到惠蛾,是在我於1996年第一次舉辦黏多醣症家長聯誼會的場合上。

「骨瘦如柴」雖是惠蛾給我的第一印象,但「為母則強」卻是更能詮釋這位母親對命運不屈的堅毅。惠蛾依次述說喬智生前的種種,孩子的調皮天真、憨厚樸直,在在闡述了一位母親對智障兒的包容無遠弗屆。

正因百般的不認命,無論成敗都冀願將寶貝兒子喬智能有一絲的轉機,這些殷殷盼望化為無限的期待。就這樣,在台灣還不甚了解黏多醣症時,喬智被送上手術台做骨隨移植。

惠蛾與我因有相同病症的兒子而結緣,可惜我卻始終不曾看過命運多舛的喬智,喬智竟因麻醉插管的失敗而提前結束生命。

認識惠蛾一年多的時間裡,她從未提及兒子去世的心情,只是幽幽戚戚告訴我,喬智怎麼都沒有給她一點心理準備的時間,當天全家總動員高高興興,滿懷希望送兒子進手術室,怎堪這竟是捧著骨灰而返的旅程?

惠蛾以樂觀堅強的聲音,平靜的對我說,很高興總算有人為黏多醣症的孩子站出來說話了,希望喬智的犧牲能喚起醫界對MPS的重視。

第二次見到惠蛾,是我兒周道(道道)第十二次開刀。那一段日子,惠蛾常自台南以電話關懷道道,關心道道的「吃、喝、拉、撒、睡」,只要有數天找不到我們,就直覺判斷道道是否又進醫院了。

也正因如此,在台南協進國小任職特教老師的她,享有「萬事通」的盛名,居然幾通電話,坐上早班飛機,風塵僕僕自台南飛到台北馬偕醫院探望道道。

說真的,那一刻的感動,因為她丟下一句「每次都用電話談,我不放心,我一定要見到周道一面。」隨後她用紅絲線綢緞繡包裝了一隻純金打造的小小米老鼠,放在道道的床頭,祝他好運,因為道道生肖屬鼠,我無法將這支純金的米老鼠退還她,因為她用的心比金還要重、還要深。

在我籌組「中華民國台灣黏多醣症協會」期間,五個核心家庭共商策劃之際,惠蛾與先生峻榮,這對有心的夫妻再次自台南趕來,雖只是第三次見面,大家卻心有靈犀,溝通默契百分百。惠蛾始終看著道道,輕喚道道,峻榮正直謙遜,笑容滿面,是標準公務員的寫照,與惠蛾的愛心「夫唱婦隨」。

阿公阿媽的心恆久綿長

當我們仍擁有周道的時光裡,1996年10月,我們全家五口去了一次南台灣墾丁凱薩之旅。回程中,為了不願勞師動眾,直到到達台南才去電給惠蛾,沒想到惠蛾竟約了兩家黏多醣孩子在她家與我們相聚。

我永遠記得,惠蛾、峻榮一家人的盛情,比南部時序入秋的艷陽天還要高熾。惠蛾爸爸為我們覓得最安全的停車位;惠蛾抱著熟睡的小兒子周道弟弟周特;峻榮小心翼翼抱著行動不方便的周道;進門時,惠蛾媽媽張羅拿著行動不便的特製輪椅,將周道安置在一個最舒適的位置上,全家總動員忙上忙下,簡直叫我不知所措。

半餉我才發覺,惠蛾的姊姊一席清湯掛麵的直髮,微笑靦腆著斜坐在一張圓凳上。滿屋子的人,滿屋子的熱絡,我應接不暇接收著汽水、果汁、巧克力及兩個來訪的MPS家庭。

近兩個小時的拜訪中,惠蛾爸爸多次輕摸、俯望道道,時而一聲不響的來回,去幫我們看看車子是否安然無恙?而惠蛾的姊姊紅著雙眼,數度起身。一跛一跛的走進廚房,我才幡然覺悟,原來阿公看到酷似喬智的道道,藉著看車藉口到屋外掉眼淚了,而罹患小兒麻痺的喬智阿姨卻也忍不住悲從中來,直說「哪有人長得這麼像的?」

倒是惠蛾媽媽忙著招呼周儀、周特時,聲音沙啞還不忘叮嚀惠蛾「看道道伊能甲什麼,喝什米,卡緊拿乎伊喝呀!」。

這一家人的熱情,一直從屋內延伸到屋外,全家人還熱情的送我們出大門,阿公護送到十字路口,殷切指點左轉右彎就上高速公路,這是與惠蛾熱熱鬧鬧的第四次見面。

1997年農曆過年,惠蛾全家六人北上旅遊,事先告知特地要到台北來看道道,大年初三,寒冷冬夜為南部惠蛾一家人的溫情所驅走。惠蛾媽媽自踏進門後,握著周道冰冷小手始終不曾放過,時而輕撫,時而嘆息,兩大片茄定鄉的烏魚子是這第五次的見面禮。

相擁而泣為愛兒

1997年4月20日,惠蛾與我,在道道的出殯喪禮中相擁而泣,惠蛾說自喬智離開以後,她已很久都不曾再哭泣了,今天的情景竟觸動她心底最深處的一根弦。

惠蛾峻榮早上4點摸黑自台南搭野機車上路,到嘉義與王鐸霈(黏多醣第二型重度)爸媽聯袂而來。此刻我正處於雜亂無章、心力俱疲徬徨時期;惠蛾發揮了巨大的功能,在現場指揮若定,以沉著穩重的態度幫忙招呼前來弔唁的親朋,這是情何以堪、淚流滿面的第六次會面啊!

黏多醣症協會終於在同年5月3日千呼萬喚始出來,惠蛾一家人早就盛裝以待,尤其是惠蛾爸爸,辦事嚴謹,一言一行絲毫不差,真不愧為任教已二十五年的國小資深六年級導師。

惠蛾偷偷告訴我一則不是笑話的笑話:「阿公視協會成立為重要大事,說這是我們自己孩子的大代誌,今早8點30分的火車,要大家7點30分就得在台南火車站旁等候。我告訴阿公,趕7點50分火車的人都還沒來,我們這麼早去幹嘛!」

可是坳不過阿公的堅持,他們一家人真的在7點30分就站在月台等著一個鐘頭後的火車北上,而且兼負照顧另外三家同行的黏多醣症小朋友家庭。惠蛾爸爸認真執著的態度,傳統小學教師的那份擇善固執,更增添了我們見面第七次後,我對喬智阿公的一份永遠尊重與敬佩。

協會才歡歡喜喜,順順利利的成立,卻在五天後,與惠蛾、峻榮再度見面於嘉義王鐸霈的喪禮上。我們百感交集,共為孩子落淚,同屬黏多醣症第二型的喬智,周道、鐸霈,真不知三位母親的淚該流向哪一個?

如果這些孩子都已在另一個世界過著兄弟般的生活,就當知三個媽媽哭的都是同一個心啊!老天爺又開了我與惠蛾見面的第八次玩笑。

這一年的8月17日是協會病童與父母首開紀錄難忘的日子,在惠蛾、峻榮夫妻有心的安排策劃下,終於在台南為南區病童舉辦一次成功又溫馨的聚會。

那一次聚會正因「溫妮」颱風的光臨,差點使得這個費心籌畫已久的聯誼會,隨「溫妮小姐」的威脅而泡湯,一切總算圓滿,並如期舉行。

不過看到惠蛾更加消瘦的身影,我知道她身為南區聯絡人,真是盡心盡力,自己久久不能忘懷,卻也暗自欣喜若狂,勢單力薄的協會,終見又有一位有情、有愛、有心的媽媽浮出檯面了,第九次的見面也更加篤定協會接班人後繼有人。

人生無常話心情

惠蛾、峻榮夫妻二人,分別擔任協會首屆理監事一職,促使了大家有更多接觸的機會。第一屆第二次的理監事聯席會議,二人不畏舟車勞頓,特自台南趕來出席,刻意約好會後到中壢圓光禪寺,為道道上一炷香。

那一夜,兩個女人居然靠著一杯咖啡,從夜深人靜話到東方肚白,已記不得彼此說了多少知心話,眼皮有些沉重痠澀,腦筋卻是清醒沉澱;因為一向樂觀認真、大方用心的惠蛾,在整夜敘舊中,其中一段「小瑋!沒有人知道我活在什麼生活動態中,即是最寵愛我的老公張峻榮也一樣。在我小時候,眼見兩個弟弟,一個個相繼過世,若干年後竟然又重演在我唯一親生兒子身上;我有著極度恐懼的不安全感,因為我不知道我還要面臨幾次的人生無常。」

這段穿插在兩個女人交心的談話中,竟然給我暮鼓晨鐘的震撼。我滿腦都在咀嚼惠蛾的心情、是無奈、埋怨,亦是哀愁?看來周道雖是黏多醣兒生命歷程中走得最辛苦的一位,但我這個媽媽卻是集人力、物力支援三千寵愛於一身。

天亮後,四個大人驅車到圓光禪寺看道道,我哽咽地對兒子說:「道道!惠蛾阿姨和媽咪來看你了,請給我們力量,支撐兩個媽媽共為協會盡份心力,幫助你們這一群受苦受難的兄弟姐妹!」

雖然僅是十次的見面,惠蛾與我卻似已熟識多年,很多的話不必多說,很多想法也不謀而合,好像老天刻意安排黏多醣症協會,南北各有其人可以勝任。我很高興也非常慶幸,有惠蛾這麼一位好伙伴,我知道我們兩個女人以後的見面將不只是十次而已。

(本文取材自《當我們黏在一起》一書第1~7頁,感謝聯經出版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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