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Iris
2006年參加「牽手無礙,親近自然」活動,我只是報名參加的「一般民眾」。當時參與的身障者寥寥無幾,導覽解說加志工數十人,幾乎可將我們這些輪椅團團包圍。我覺得很新鮮,沒想到山上的植物、小動物有這麼多名堂。那位還在台大就讀的大男孩指著一叢枯黃蕨類,說它叫「卷柏」,乾旱時會將葉片蜷縮起來,度過艱難的日子。它把外露的葉片收進來,吸取生存所需的元素降到最低,僅留的能量保存給心。因為心還沒有死,只要雨露來臨,它便會重新舒展變綠。我向解說者索取那小段觀摩用的卷柏,仔細用餐巾紙包起來,收入背包夾層。
像我這種不識植物者,數小時的生態導覽是聽過即忘,但是整個過程讓我覺得有趣。另一位大男孩彎下腰對我說:「自然界的東西每一個都長得不一樣,所以我很喜歡,覺得它們最美。」過沒多久,他看我仰望天上浮雲,便說:「我覺得妳們坐著輪椅看東西的角度很美,因為都是仰角。」
幾個月過去,這期間我越來越投入「行無礙資源推廣協會」的「牽手無礙,親近自然」活動的工作。再度上山,我已經身上穿著制服,變成工作人員。
雖然不用負責解說,但角色不同使我的觀察從仰角變成平視,隨時要注意身邊的參加者,有沒有被落在邊緣?是否每一項東西都看到、聽到?注意力轉到人身上,我更加好奇這些報名前來的人,他們是否感受到我曾有的感動?又是為什麼要不辭辛勞而來?
每次活動結束,我們都會要求大家填問卷,題目很簡單,不外滿不滿意、有何建議之類。總愛在夜深人靜之時,把每一張問卷、每一筆資料,親手輸入電腦。有的人下筆豪放,彷彿輪椅限制不了他活躍的心。有的人筆跡歪斜,那是手功能不佳的人努力書寫而來。也曾看過年長者,要求志工一題一題讀給他聽,再代為填答。問卷統計完畢後,總會得到近乎滿堂彩的結果,大家都很滿意,除了感謝再無其他。
那是卷柏的葉片長期捲曲之後,於艱苦環境偶遇一場甘霖,滿心的歡喜與感恩。
也許是平時總專注於人生道路崎嶇,當有機會出來透氣,任何角度都是美麗的。但也可能是習慣於順從命運的安排,所以再也不敢挑剔。曾經我也是這樣,用盡力氣滿足社會加諸身障者的期望與框架,務必堅強、要奮發向上、絕不可向命運低頭,最重要的是,保持樂觀笑臉迎人。到頭來,全身肌肉使用過度才發現,這世界並不會撫慰我的酸痛。
於是當我遇見這群人,用最踏實的做法,想為坐輪椅、撐拐杖的每一個都長得不一樣的身障者,盡一份心力之時,我告訴自己這才值得傾注心力。雖然我自己的狀況也不好,但只要將外在需求降到最少,或許我能從付出當中,讓心活下去。和這些伙伴共事的過程裡,我發現這些人只在意、怎麼樣維護活動品質?什麼動線輪椅最安全?如何讓撐拐杖的人節省體力?雖然我本身坐了幾十年輪椅,但從未像他們這樣考慮周詳。
有時我會趁活動空檔,與來參加的身障者攀談。從前我不願面對同坐輪椅上的人,因為看見他們就彷彿看見我自己,那麼束手無措只能困坐輪椅,但現在與他們閒話家常變得有趣。我看見問卷背後的生命。那個電動輪椅大姐,忙著探視她身障友人的生活,積極度好比慈濟的師兄師姊。那位因為車禍受傷的大哥,驅使時速20公里的電動車,從南港花70分鐘開到汐止,堅持每週探望母親。還有那位父親專程請假,與母親帶著氧氣設備,陪輪椅上的女兒來賞鳥。
生命力頑強的卷柏,用它的鬚根緊緊攀附在山壁上少得可憐的泥土,只要還能吸取到一點水分,就能活下去。上網查詢卷柏的身世,原來它也是中藥材,只要根系浸泡在水中,便得伸展。以此特性,又名還魂草。
有時候,我在活動還沒開始或結束之際,私下問伙伴如何營生。原來這些人的手頭並不寬裕,可是這不構成妨礙,他/她們用自己的力氣與時間完成所有的事情。不僅僅親近自然活動,還有許多做夢也想不到的事務,被默默執行著。從前,我看不見這些人:被社會主流排擠到角落,寧願將外在需求降到最低,始終堅持心中的道德與價值觀的人。與他/她們親近之後,我生命的視野有所不同,捲縮不盡然卑微,不過是一種狀態。
當我被邀約寫此篇稿子時,編輯 Debra 攤開她想採訪的所有問題,我不知從何交待,因為每一句都牽動糾結不清的心事。靜心回想,當初凝視掌中那段卷柏的激動,那個前途茫茫充滿挫折的女子。我願藉這個機會提醒自己:不要忘記!不要忘記那深藏其中的初心。
(作者為「行無礙資源推廣協會」資源開發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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