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子雲
國小時,到學校的路上有許多灌溉的渠道,那是嘉南大圳的一部分。整片的稻田中,遠遠的邊上立了一所小學,儘管田間阡陌縱橫,就算是剛上小學的小學生也不會迷路。我在二年級時轉到這所學校,剛來時人生地不熟,幸好學校的方向明確,讓方向感極差的我從來沒有走失。
小時候,母親不太會幫我打扮,總是將我的頭髮剪得短短齊齊,看起來就是呆瓜模樣。走在路上還曾被高年級的男生拿石頭砸,理由是長得太醜。這樣一副蠢陋模樣,來到新的學校,理所當然是沒有玩伴。下課時我沒地方去,除了上廁所外,就呆呆坐在位子上,哪兒都不敢去。
不過考完月考,我在班上的地位就完全不同了。我考了全班第一名。同學知道後都不敢相信那個新來的蠢蛋,竟然比班上同學都厲害。下課後,圍在我旁邊的朋友變多了,有人還會去福利社買棒棒糖請我吃,放學後邀我去他們家玩。另一個新的學期開始,我當上班長,一直當到六年級小學畢業。
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總是考第一名。我很少聽老師上課,我喜歡畫圖,每次老師講得口沫橫飛,我則在課本上、作業簿上畫一個又一個的小甜甜。回家後也不想做作業,總覺得老師太無聊,看看就會寫的字還要叫人寫十次。考試前我也沒複習,考卷拿下來就憑感覺寫。因此,為了考試而緊張的滋味,在國小時代我是從來沒有體會過的。老師們都說我很聰明,我只覺得學校的功課太簡單。
小學畢業後上了鄉裡的國中。那時學校還有能力分班,我被分到最好的那班裡,從此很少考第一名,有時第二名,有時再差一些。不過,我在其他競賽方面倒是得了不少獎,像演講、作文、漫畫比賽,都拿下全校第一名。
後來因為教育部規定不可以能力分班,二年級開始,我就被編進了一般的班級裡。當台上的數學老師為了班上某位學習能力較差的同學放慢速度,一節只講一題數學題時,我無聊到開始在課堂上看小說,並且範圍擴大到其他科目,舉凡童軍室內課、化學課等,都是我的看小說時間。
這樣混到高中聯考,我考上了第三志願,這還算是不錯的成績。高中時我的成績更差,大概是國中二年級以後都在混,基礎沒打好的關係。高三那年我發憤讀書,終於應屆畢業考上國立大學。
我的人生向來順利。求學過程是如此,大學畢業後的求職過程亦是如此。當同學畢業後兩三個月還找不到工作,我只花了一個多禮拜的時間就找到一份私立高職的教職,這還包括寄出履歷等候通知的時間。
原本我並不喜歡教書,總覺得這種工作過於單調,數十年如一日地教著那些熟悉的東西,太不具挑戰性。但從事教學工作後,我才發現千篇一律的課程,其實也可以用各種不同的方式來表現。有時我會讓學生舊文新編,把古詩文編成現代劇,以演戲的方式呈現;有時我會讓幼保科學生發揮製作教具的專長,把桃花源做成模型發表,有時我們會針對議題做辯論。
如何把呆板的課程變得活潑,需要創意與巧思。在這份工作裡,我用自己的方式帶領學生,以遊戲方式來學習。很快地,我就在學生閒聊時聽到他們提到我,並冠上「名師」的封號。
幾年後,進入了教學的高峰期,我的教學技巧已達到一定的程度,能在課堂上變出許多花招吸引學生,也能帶領學生萃取文章的脈胳、思考文章的義理,但在內容方面卻無法再精進,我便知道自己需要再充電,於是有了考研究所的計劃。在教學之餘,準備了一年,順利考取國立大學研究所。這樣的際遇,又羨煞了許多想深造而未得的人。
這些年來,我的生命,就是平靜安穩的水流,朝著自己的目標直線前進,心想事成。直到進入研究所,才開始迎接生命長河的第一個大彎曲、大橫阻。這一年,我得了憂鬱症。
當我身旁的朋友一聽到我得憂鬱症時,並沒有立刻露出關懷的眼神,帶點憐惜地舉起我的手,拍著手背問:「怎麼會這樣?我感到很難過。」反倒是誇張的大笑:「哈!妳這樣都得憂鬱症,那我不該早就去死了嗎?」雖然我知道他們沒有惡意,只是打趣的說法,但內心仍不免有點受傷。
起初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這樣平順幸福的人會得憂鬱症。一開始是失眠,睡覺前腦海中總有理不清的頭緒,經常在為未來感到憂慮,以致於整夜無法闔眼。剛考上研究所,就為自己要研究什麼方向、要找哪位指導老師、論文要怎麼寫而煩惱。又因為是辭職去求學,在經濟方面多少也有點擔心。又剛好那時家中的經濟也突然出現危機,這更加讓我煩憂。
慢慢地,我吃不下東西,吃飯時盯著食物看了半天,卻一點胃口都沒有,胸口更是悶痛得厲害。有時和一大群朋友在一起,他們的歡樂聲只讓我覺得吵雜,頭痛欲裂。那種感覺,像是末日,沒有任何希望。我於是流著眼淚向家人交待遺言,嚇得家人趕快帶我去醫院看診。那時也不知道有憂鬱症這東西,還去看中醫,以為是腦神經衰弱,一直到大醫院診療,才知道自己得了憂鬱症。醫師說需要兩年的療程,可以復原,但終身都有可能復發。聽到這個消息,我更鬱悶了,深怕一輩子都要帶著這個病,怕自己就要成為一個廢人了。
雖然不是每時每刻都感到憂鬱,但大部分的時間我一直都是胸悶、頭痛、心悸的狀態,可以忍耐,但不好受。在漫長的時間流裡,我最期待的事就是吃藥。吃了藥,我心情就會變好。所以,我總是在吃完藥後,又繼續等著下一次吃藥時間的到臨。
不過,藥物並沒有使我心情變好。我便期待能趕快去看醫生,希望醫生能改換藥物,讓我的病快點復原。每次到醫院看診,因為掛的是名醫的診次,常常要等候相當久的時間,等候的焦躁感,往往令我狀況更差。當輪到我看診時,我整個人幾乎已經快到歇斯底里的狀態。醫生於是加重我的藥劑量。最後,我已經吃到人體所能承受的最大單位,卻還是嚴重憂鬱。而安眠藥也是換了又換,試過不下五種安眠藥,卻始終睡得不好,甚至也有完全無效的經驗。後來我才知道,我其實也可以不需要安眠藥就能入睡的。
寒假時,家人陪我到帛琉渡假,在帛琉的第四天,我就可以不靠安眠藥入睡了。那時我才明白,藥物是輔助工具,真要醫好自己的病,還需要心念的轉變。
在帛琉的日子,每天擁抱藍天碧海,美麗的海上風光與海底世界讓人心曠神怡。我最喜歡這裡的珊瑚礁海域生態,浮潛於乾淨清澈的海上,搜索著珊瑚礁裡各式各樣的熱帶魚,有的像蝶,有的魚鰭像薄紗,顏色都很豔麗。而珊瑚不論是軟珊瑚或是硬珊瑚,各具美感,有一區的硬珊瑚就像是大型的玫瑰花,向著天空展開花瓣,一層一層;而軟珊瑚不論粉紅或淡紫,顏色穠麗但不野,隨著水波搖曳生姿,宛如青春燦爛的少女。
據當地華人導遊說,帛琉的原住民生活十分悠閒散漫。他們的衣服晾在外面,即使下雨也不收,因為他們覺得雨下完太陽又會出來,衣服總有曬乾的一天。他們也懶得去採椰子來賣給觀光客。我們擔心這種懶散的民風,會不會造成貧窮與饑餓?導遊說,帛琉雖小,但劃分了很多行政區域,因此,大概有一半的人是公務員,所以生活還算穩定,又因為國家需要支付公務人員薪水,所以帛琉總統的工作,就是向世界各國募款。帛琉的物價相當高,貨物全仰賴進口,但人民還是過得悠哉。
原來人也可以這樣過生活。不必累積龐大的資產,以求富裕且無後顧之憂的生活;不必擠進一流學府,以求將來能擁有過人的學識,於是我對自己執著的事物重新做了一番省思。去唸研究所,是因為我喜歡教書這份工作,希望自己再更精進,能學習更深層的知識,而且我也喜歡讀書。然而一旦讀書變成拿學位的跳板時,突然之間就變成是壓力的來源。我之所以會焦躁,正是因為我把學位當成是身份的表徵,怕萬一沒有拿到碩士,我就會變成他人的笑柄:那個人根本沒實力,還不是運氣好而已。特別是我自己清楚知道我常常是因為運氣好才順當考過某些艱難的考試。
就在帛琉度假的那幾天,我放下了這些,也決定如果回台後病情沒有好轉,我就不再繼續唸研究所了。讀書是為了讓自己從求知中得到發現新事物的快樂,如果反而變成了負擔,影響了健康,那就不要唸了,人生不是只有讀書一件事可做。
就在我打算休學的時候,很奇妙地,病情緩和了下來。於是我仍繼續註冊,試試看是否能夠真的突破。新的學期,我只選了兩門課,不求有任何好的表現,只希望能得到一點求知的樂趣,唸不好以致被當都無所謂了。心情放鬆後,雖然在課堂上的確表現得不如人意,但期末成績也算低空飛過了。我把對自己的期望降到最低,因此,看到成績時也不難過,反而還因沒被當掉而開心。
接下來的日子,我學習不斷調整自己的心態,並且不斷閱讀聖經以及心靈勵志的書籍,讓自己可以改變想法。改變想法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特別在精神狀態不佳的情況下,每每撐不了多久,沮喪灰心又重新佔據心頭。但我提醒自己必須時時注意自己的意念,如果我又開始否定自己、認為自己什麼都做不成、覺得自己沒有用時,我會想辦法用另一種念頭來駁斥這些想法……我是特別的、古今中外獨一無二的、即使我什麼都不會,還是有親人朋友愛我,更重要的是還有上帝愛我。
每當我憂慮的念頭出現,又不斷煩惱學業怎麼辦、要交報告了怎麼辦時,我立刻用聖經的話提醒自己。⟨馬太福音⟩六章三十四節說:「所以不要為明天憂慮,一天的難處,一天當就夠了。」
我也常用鐘的故事來勉勵自己:有一個將退休老鐘告訴來接任的小鐘說,你只要一年擺動三千兩百萬次就可以了。小鐘當場嚇呆,一年三千兩百萬次?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我這麼小,怎麼可能辦得到?另一個老鐘安慰小鐘說:你只要一秒鐘擺動一次就夠了。小鐘一聽到一秒鐘擺動一次,覺得這個工作還不難。一年之後,他擺動了三千兩百萬次。
我常常反覆咀嚼這些話語和故事,告訴自己,把每一天的工作完成即可,不必擔心明天以後的事。
除了調整心態,我也花很多時間在自我療癒上。為了讓心情可以長期處在平穩狀態,我常常畫圖。我的美術不是頂好,雖然小時候喜歡畫漫畫,作品也曾代表學校參加美展,國中還得過漫畫比賽第一名,但高中以後,我的美術就再也沒有進步了。因為我沒有耐心一筆一筆地繪出不同的光影,上色也極為草率,以致於色彩十分突兀。
我在抽屜裡翻出廢棄多年、幾乎從沒用過的色鉛筆,一邊把聖經的經節以極工整的字抄在素描簿上,一邊將經節的內容以圖畫呈現。我很喜歡⟨詩篇⟩第二十三篇:「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祂使我躺臥在青草地上、領我在可安歇的水邊。……」我便在簿子上畫了一隻在綠草坡上安靜躺臥的小羊,旁邊有一道恬靜蜿蜒的溪流,草坡上遍開細碎的各色小花,背景是淡藍的天空。
專注在繪畫的過程中,我發現自己就像青草地上的小羊,安歇在溪水邊。而原先急躁粗率的性情,也在細心的筆繪過程中慢慢沉澱,我越來越穩重、越來越篤定,並且知道世上的事情,就像畫一幅圖,慢慢地畫,一筆一筆,只要有耐心,總有畫好的時候。就這樣,我畫了一幅又一幅的圖。我非常喜歡那樣的時間,什麼都不想,讓腦海留白,只有手底眼裡那繽紛的顏彩縱橫。
曾為了想要有更多的讀書時間,因而連運動的時間都省去。此時,我又恢復了運動的習慣,一週至少去爬一次山、去一次泳池。爬山可以被滿山的綠意擁抱,可以吸收芬多精,走一回山路,就像看一回米羅、塞尚的畫展,像洗一次森林SPA。而在泳池裡,什麼事都不想地游泳,調整自己的游泳姿勢到與水合一的境界,藉著手與腳的力道撥水前進,但又感覺不到水的阻力。我從中發現,人生需要均衡,除了花時間在實現自我的部分外,我們也需要花時間和家人朋友相處,需要有時間獨處,也需要休閒與運動的時間來調整彈性,不致於疲乏。
曾經,我徘徊在死亡的邊緣,喪失活下去的勇氣。在那時,真的很想一腳跨過那道生死界線,從此不必再努力掙扎,不必再在憂鬱情緒氾濫的汪洋中載浮載沉。但我也還有點盼望,也許有一天,我真的能破繭而出,那時我會是一隻色彩斑斕的蝶,不再只是以爬行方式感受世界,我可以有更超越的眼光,飛舞於世界之中,只要我能衝破這一關!
終於,有那麼一天,我開始發現那束縛著我糾纏著我的繭口露出一道久違的光線。
就在不斷地調整不斷地改變中,我逐漸恢復健康,心情也一直保持平穩。於是我試著停止服用安眠藥。起初的幾天,我仍是輾轉難眠,但我學習不煩躁,不胡思亂想,不憂慮隔天的事情,如果睡不著,就試著與失眠共處。結果,大約在清晨四點多時,可以入睡。一個禮拜之後,我完全不需要藥物就可以正常入睡了。然後,我再慢慢停止抗鬱劑。出乎醫生的預料,我的療程縮短至一年多一點,就已經完全走出憂鬱的陰影。
也在這個時候,我的碩士論文接近完成階段。原本想放棄的學業,就在一點一滴的累積之下,聚沙成塔。
「石橫水分流,林密蹊絕蹤。」這是謝靈運的詩句,描寫的是詩人於南山往北山的途中,經過湖中瞻眺的景色。然而,我對這句詩卻有著不同的解讀角度:正因為有岩石橫阻於水道,使得水的流向有改變的可能,一如生命因著橫障在眼前的困境,才有轉變的契機;茂密的樹林,使得林間的小徑看不見任何蹤跡,一如過度擠壓的生活,將使我們連自己的生命軌跡都難以檢視。生命需要奮發,但也需要留白,需要停下來看看自己的光景,才不會在世俗的洪流中迷失了自己。大謝的名詩,將做為我生命的警句。
走過這一段滿是大石橫阻的道路,回首來時路,慶幸自己沒有向逆境屈服,因而能夠在破繭而出時,又重新發現這個美麗可愛的世界,我的眼睛又可以看到雨後黛綠的山巒層層疊疊如國畫長軸;可以看到初春的小葉欖仁薄嫩的翠綠漸漸佔滿枝頭;耳朵可以聽到風聲、水聲、蛙鼓蟲吟,可以聽到各種美妙的音樂聲;鼻子可以嗅到剛割完的草地散發的清新味道,可以聞到寒冬裡一縷浮動的梅花暗香;嘴巴可以吃到家裡餐桌上滿是媽媽味道的菜餚,或者是餐廳裡異國風味的美食;肌膚可以感受到徐風吹來的涼爽,可以撫觸小嬰兒細嫩的臉龐……。
這個世界是這般美好,而活著,是一件如此令人喜悅的事!
我的生命之河在繞了個彎、攀過了阻隔的大石後,仍然以如歌的行板,繼續前進。而且我深知,不論往後再有怎麼大的大石攔阻,這條長河途中,仍會有一路絕美的風景。
(作者曾任中學國文科專任教師,現任國立大學中文系約聘講師。本文取材自《浴火鳳凰:釋放憂鬱的靈魂(第一屆「浴火重生」另類文學獎作品集)》一書第23~37頁,感謝「心靈工坊」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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