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麗紅
「什麼？妳不知道海水是鹹的？妳好遜呀！」課堂上同學們笑成一團。
阿嬌面紅耳赤地恨不得有個地洞能鑽下去。
「我知道同學不是故意笑我，只是從小在桃園縣觀音鄉海邊長大的我，居然20歲了，還不知道海水是鹹的，不僅同學說我遜，現在想想，連我自己都覺得太不可思議了。然而，從小就被街坊鄰居嫌東嫌西的，確實也是那兒都不敢去……」回想過去，徐銀嬌不禁搖頭輕笑。
四十多年前，純樸的徐家村客家庄裡，男女老少個個都忙於農事，青壯的下田耕作，婦孺們則在黃昏葉落的大庭院裡撿落花生、編草繩、養雞鴨，只有阿嬌因右手及雙腿殘障不良於行，一覺醒來便只能坐在大廳門檻邊望天發呆，徐徐吹來的微風夾雜著澀澀的苦味，小小年紀的她不知道是風苦還是人生苦。
直到後來，原本在地上爬的阿嬌，終於拿起拐杖學習站起來，一步一步地像個嬰孩一樣學走路，後來又在母親的堅持下以10歲「高齡」進入小學就讀。
「媽媽騎著腳踏車載著我上學，所經之路不是田埂就是濕地，她的技術又不純熟，害我們連人帶車摔了好幾次，即使如此，媽媽還是堅持要我去讀書。」當時小小年紀的阿嬌，心裡總覺得上天對她不公平，家中五個兄弟姊妹個個生得俊美，唯獨她兩腳不良於行，憤憤不平之下，她對母親產生了誤解。
「不公平！為什麼是我？一定是媽媽沒有把我照顧好，又對我很苛刻，連洗澡水也要我自己在大爐灶上起火燒水，甚至我想和鄰居的小女孩一樣，要一件漂亮的花裙子也不給我……」阿嬌心中難過又生氣。
爬啊爬！多少日子過去，站不起來的她爬破了無數補了又補的褲子，也爬過了黑白無味的童年。
銀嬌的媽媽是個傳統客家婦女，一輩子住在客家庄，沒讀書的她雖不懂孩子要什麼，但她知道殘障孩子的人生仍然要她自己過，於是她放手讓殘障的女兒出外住校就學。
「高中時我非常地叛逆，離開家後我彷彿脫韁的野馬，盡情去嘗試一切新奇的事務，我和同學玩樂玩到瘋，放假也不想回家。別人以為我是因為喜歡學校，其實在我的內心是在抗議、在生氣，氣別人的父母再怎麼忙，也會抽空到學校探視孩子，而我的父母卻一次也沒到學校來看我，我的身體殘障理應得到更多的關懷吧！可是，一次次的期待卻也一次次的失望與落空。每當我看到別的同學，見到父母來訪的那份雀躍與欣喜，我就好忌妒也好生氣，更確信我的爸爸媽媽不愛我。」此時的徐銀嬌只想離家遠遠的！
高中畢業後，徐銀嬌因行動不便找工作四處碰壁，她當過工廠女工，也試著做別人二個孩子的保母，但她明白這不是她想要的人生。在一次無意間，看到台北伊甸基金會為殘友開辦廣告設計班，銀嬌原是學習美工，心想或許這就是她開創夢想的機會，於是她撐起拐杖、踏著鐵鞋離開了家，來到了台北。
然而，原先感受家庭不溫暖，再加上求職連連碰壁，來到異鄉又遇到感情受挫……，連串的不如意，使一向愛唱歌的她，跌進又深沉又苦痛的流行哀歌調，每每深夜抬頭仰望星空，反覆流淚吟唱：「……曾經以為我的家，是一張張的票根，撕開後展開旅程，投入另一個陌生。」滑落臉頰的淚珠，鹹鹹澀澀，又是苦的。
「耶穌是我親愛朋友……」聖詩從她口裡發出讚美，在伊甸基金會阿嬌接受了信仰，她不再怨懟，她的人生喜歌飛揚了。
「我曾嚐盡苦味，唱過哀歌，但感謝上帝祂愛我、使用我，讓我不僅有盼望，也讓我開口唱安慰人的生命之歌。」現在的徐銀嬌化身（陽光小雨二重唱的）「小雨」，忙於四處做見證、唱詩歌。
信耶穌一年後，阿嬌的內心仍有百般不解，為什麼這麼多年來媽媽不愛她？她一直鼓不起勇氣回去問媽媽，直到教會的弟兄姐妹鼓勵她去尋找答案。
「『媽……』，當我回家把心中的千千結一股腦兒的全部傾洩而出時，只見我的媽含淚的說：『傻孩子！如果可以，我願意拿我的雙腳來和妳交換啊！』原來我誤會了媽媽二十多年，我這才明白，原來她怕將來不能照顧我一輩子，她要訓練我自理生活；當年媽媽不給我漂亮裙子，也是心疼我在地上爬會爬破了膝蓋。她在我褲子膝蓋上一層層地縫補大補釘。」徐銀嬌一想起媽在暈黃殘燈下流著眼淚為她縫補一針又一針，淚水再也忍不住撲簌簌地掉下來，一針一線全都是媽媽的愛啊！
而爸爸呢？
「有記憶以來，爸爸從沒有主動抱過我、親我，總是一臉嚴肅地為家計奔波勞苦！有一天，家人來電焦急的說爸爸得了肺癌！大哥已經於37歲因口腔癌過世，而今又……叫我情何以堪！」
要回鄉下老家的前一天，陽光小雨二重唱早已受邀至三總為病人詩歌見證，阿嬌的心裡很掙扎！憂心父親病情的她唱得出來嗎？沒想到一向愛哭的小雨阿嬌，當天出奇的勇敢，不但沒有哭，反而感動地鼓勵大家。
一個休假日，阿嬌想起嚴肅的父親，她想為爸爸寫一首歌。寫了詞，但曲一直無法順利譜寫，直到遇到吳慕鄉教授，吳教授協助她完成「父愛」這首歌，銀嬌將對爸爸的思念全都寫了下來！
那年，陽光小雨二重唱唱出第一張「展翅」專輯，熬了多年終於如願以償應該相當高興，但銀嬌的內心深處卻有淡淡的哀愁，因為也是在那一年，她的父親被主接走。
「其實我和爸爸的關係一直處於『客氣』的階段，由於爸爸是很傳統的客家人，平日相當嚴肅，令妻小都不太敢親近。好不容易近幾年我大膽地靠近他身旁，希望能多主動關心他、愛他，沒想到突如其來的肺癌奪走他的生命，許多我想說還沒說的話，都已沒機會說了。」
當年愛唱歌的銀嬌參與教會詩班，在教會擔任幹事，開心地為殘障朋友服務，沒想到也在教會的活動中，遇到上帝為她預備的另一半。
小褚——一個對什麼都不在乎，吊兒郎噹的少年郎，在一次教會為殘障者所辦的活動中意外受邀擔任義工，在此之前他從未遇過這麼多殘障者，銀嬌是工作人員也是指派他工作的人，為此他們有了許多接觸。或許是看到一個殘障者可以將活動指揮若定，使他產生了好奇，也令他們有了更進一步的交往。
他是非殘障，號稱180，長得高壯又帥氣，和殘障者交往確實需要有些突破和勇氣。有一次，他為了讓銀嬌開心，主動願意騎著她的殘障三輪摩托車載她，徐徐春風中她依偎在他身後享受他的保護，可是，當車遇紅燈停下時，他居然陡然站立，看看四周用力伸伸了腳，原來他怕別人誤會他也是殘障；也由於他是家中幼子，向來崇尚君子遠庖廚，可是遇見了銀嬌，二話不說挽起了衣袖，又是洗又是炒的，什麼家事都搶著做；原先阿嬌以自己雙腳殘障，右手又略為變形的情況有些自慚，沒想到他卻握著銀嬌殘障的右手，還直說好可愛，世上絕對找不到第二隻一模一樣的手，當時他還深情地對銀嬌說：「上帝要我們看人不看外表要看內心，不是嗎？」
先生的出現讓銀嬌缺角的人生得以補足，成了一個圓滿的圓。接著，可愛的兒子浩宇又來報到，他們家充滿了希望和歡笑。
目前服務於公家機關的徐銀嬌，與「陽光」劉麗紅一同入圍「金曲獎」獲頒「最佳演唱獎」，2009年亦一同獲頒北富銀身心障礙才藝佳作獎。
曾經因身殘不願出門，雖然從小住在海邊卻從不知海水是鹹的，現在歌唱改變了她的世界，她說自己是一個蒙恩受惠的人，願意透過詩歌讓人重獲希望；加入「陽光小雨二重唱」已十餘年，每年國內、海外場場分享感人演出。
「我是阿嬌也是『小雨』，現在在人前我不再膽怯，也不懼怕眼光，因我已深切相信春雨滋潤、秋雨賜福，上帝的恩典夠我用，也讓我的生命轉變，使得更多人因我蒙福。」
（作者2歲時得到小兒麻痺症，「全國十大傑出青年」、「2010年全球熱愛生命獎」得主，目前是廣播節目製作主持人、陽光小雨二重唱主唱「陽光」。本文摘錄自《混障是什麼東西？》一書第174～185頁，感謝「凌華教育基金會」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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