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重新選擇

文/徐超斌

休養大半年之後,雖然我身體復原的進度還不到原來預估的五成,但我一心掛念家鄉的病患,於是在復健治療的黃金期過後,2007年4月,我再度回到(台東縣)達仁鄉衛生所,重回睽違近七月個的工作崗位。

老實說,再回衛生所看診,我自己的心情就像走在鋼索上一樣,也像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除了每天都要克服日常生活上的障礙,例如穿衣、洗澡、走路等等,這些以前覺得再自然不過的動作,因為現在身體的左半側失去功能,所以必須比以往花費更多的時間與力氣才能完成。

身體上的不便我都還能接受,最讓我心情忐忑的是,我該如何面對久未相見的同事及病患?他們又會以什麼樣的目光,看待昔日生龍活虎、被他們深深信賴,如今卻嚴重病倒的自己?

每走一步,擔心便多一層

我踩著蹣跚的步伐,緩緩走在前往衛生所的路上。每走一步,擔心就多一層。

我深怕他們心裡會這樣想,一個肢體殘障的醫生,還能看病嗎?還能正確診斷出病情嗎?只剩下右手能靈活使用的醫師,萬一看診需要用到左手怎麼辦?

我想起之前回署立台東醫院做復健治療結束後,一群醫師在醫院門口圍著我閒話家常,他們望著身手不再矯健靈活的我,幾個與我交情較好的醫師紛紛搖頭感嘆:「太可惜了,果真是天妒英才啊。」好幾位資深的護理人員也表示看到現在的我,讓他們心疼不已。

回台東復健治療期間,身邊和我一同復健的中風病患絕大多數都是老人家,許多患者看著我年輕的模樣,都好奇問著:「看你年紀輕輕,難道也是腦中風的病人嗎?怎麼會呢?」我平靜的微笑,內心卻是無比的酸楚。

生命谷底的煎熬與陽光

有一天,當我在台東基督教醫院做復健運動時,剛好見到該院有一位外科醫師因左腦梗塞導致右側肢體乏力也前來復健室,但比我還不幸的,他是靠開刀吃飯的外科醫師,傷殘的部位又是他慣用的肢體。

以前在奇美醫院的急診室看診時,經常會接到許多想不開而自殺的個案。每次遇到這樣的病例,我總是納悶,生命如此美好,怎麼會有人那麼傻?然而在我剛中風病倒的那段時間,現實生活的挫折與心理的無數煎熬,讓我灰心喪志。

2007年5月13日,正是我來到世間滿四十年的日子,若在往常,當天我一定會召集眾人一起歡度生日,但正值自己生命最陰冷灰暗的時刻,那一年我特地將那天留給自己。

深夜裡,我燃起燭火,獨自面對脆弱的靈魂,在所有錯綜複雜的情緒中,既無怨恨,也沒有懊悔,我該怨恨誰?又能懊悔什麼?畢竟這是當初我自己所做的選擇啊。是對?是錯?又該由誰來評斷?於是,我無聲悲泣,涕泗縱橫……。但在幾近絕望的時刻,我總會想起家鄉的燈火、那群默默支持我的工作伙伴,以及眾多病患渴望的眼神。

雖然在經歷這場人生大風暴後,我已失去身體左側的運動功能,但我從不後悔,如果可以重新選擇,我還是會這麼做,因為那就是我啊。

我像個傻瓜般,一點一滴獻上我的熱情,但憑著這股傻勁,我不也一步步實現了之前被別人視為不可能的願景?那麼,我目前該想的並不是失去左手左腳的我,日子有多難過,而應該是只剩右手右腳的自己,活著是否還能感動別人,繼續為病患服務。

在生命的谷底,我抬頭看見上頭的陽光,我期許著自己。

(作者為醫師,矢志守護台東縣達仁鄉原住民鄉親,2006年39歲時因過勞而中風。本文摘錄自《守護4141個心跳》一書49~53頁,感謝「寶瓶文化」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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