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陳彩美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阿嬤過世以後家中更加冷清,想不到一年之後我也離開家。
原以為這輩子除了死亡之外,是不可能離開家的,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爺竟會以這樣的方式讓我離開家門。
隨著病情的惡化,摔跤的次數也越來越多,尤其是洗澡的時候為了爬上、下澡盆,一不小心就跌倒,每次都頭破血流,等我把身體沖乾淨並穿好衣服,血已染紅了澡盆與浴室,等我走出去,身子已沒辦法再支撐下去,因此成了急診室的常客。每回也只是皮肉傷而已,只要縫縫補補也都沒事,那些醫師還跟我開玩笑說:「下次再來吧!」我回答:「下次不來了。」想不到這一次卻過不了關。
現在回想起來,如果那天我沒有把腿跌斷,那麼我的人生就不是現在的樣子,我不知道該以什麼樣的心情來承受這樣的人生?難道這一切冥冥之中早已定數?
那天是中元節,弟妹們都回來,大家都忙著準備祭品,而一大早就不舒服的我,沒吃早餐,挨到中午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正準備到廚房用餐,誰知到了廚房門口卻摔倒,這一摔竟把大腿給摔斷了,頭一次感受到刺骨的疼痛,「原來那是我離開家的徵兆!」家人為我叫來救護車,匆匆把我送醫。
躺在手術台上,清醒看著醫師每一個動作,因為我有重症,醫師不敢冒然做全身麻醉,怕我會醒不過來。所以整個過程我都清楚,卻也空白,總以為這一切只是一場夢而已,所以不去想,等醒過來一切又將恢復平常。誰知道這只是惡夢的開始。
我不知道經過多久的時間,腦子裡一片空白,當我被推進恢復室時,爸媽及謝(樂廷)神父都趕過來。看他們一付焦慮的模樣,可想而知他們在外面一定等了很久。看年邁的父母那張滄桑的容顏,寫滿愁雲的坐在我病床邊,讓我覺得很過意不去,從出生到成長這一路走來都在父母的呵護下生存,除了生病仍是生病,沒辦法為父母做些什麼,或回報一點父母恩,想一想真的好慚愧,此時才發現爸媽的白髮又增多了。轉到一般病房以後,眾姊妹都被老爸叫回來了商量,結論是每個人輪流照顧我。
想到他們為了我,放下手邊的工作、家庭與孩子,實在很內疚,心中不覺的怨懟自己,為什麼要成為別人的包袱呢?麻醉藥退了以後,腿開始痛起來了,整夜裡我輾轉難眠,姐妹們以為是傷口的痛楚讓我難以成眠,她們哪裡曉得,此時的我內心比傷口更難受,對於生命的無力感,那種絕望實在難以用筆墨形容,誰能夠告訴我,我的明天該怎麼辦?
連續一兩星期都在不眠的狀態,姊姊也跟著我睡睡醒醒的,實在很抱歉,無奈這時候的我已無生趣,直到神父帶著一些朋友來病床為我祈禱,那晚竟意外的使我安然入夢。不知道這算不算神蹟,還是我跟天主有緣,如果有,我希望他能夠指引我理出一條路來,讓我好走。
出院前一天,我的家人,他們在開家庭會議,大家為我將來的照顧問題傷腦筋,現在才體會當初媽媽為什麼處心積慮的要把我給嫁掉,原來她怕我老來孤苦無依,想不到這一天這麼快就來臨,其實我並不後悔,久病床前無孝子,這就是人性。也許結婚對我的傷害更大。此時神父帶著丸山療養院的院長來看我,邀我到丸山住,儘管心中多麼想回家,可是父母親年邁,姊妹各有家庭要照顧,在仔細思量之下,我只好答應。第二天神父帶著我們全家浩浩蕩蕩直奔丸山。
丸山療養院座落於羅東近郊的丸山之頂,建築雖然老舊一點,環境卻清幽整潔很歐風,四周花木扶疏,幾棵蒼勁老樹盤踞其間,像守護神,守候整個院落。
古人云:「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我卻山水兩不忘,丸山的環境讓人有恬靜脫俗、又怡然自得的風貌,這是一處能夠修心養性、忘憂的好的地方。整個院落是一棟三層樓的建築,它的前身是肺結核醫院,現在改為安養中心,一樓有祈禱室、辦公室及病房,是給能夠自己行動的老人居住,二、三樓住的是重症者,我被安排在三樓的三十號病房,病房內除了我,還有一位罹患怪症的阿姨以及一位中風的阿嬤。室內的空間寬敞,比我想像中還好。想不到一場意外卻使得僅存的一點行動能力也給剝奪,使我不得不接受安養,從此隱居山林。
這裡的院長來自義大利,聽說為人仁慈、隨和,是天主教靈醫會的會士,靈醫會是一個助貧濟世救治病人的團體,而這位仁慈的長者,平時對待病人「醫病如親」,正是他奉行教義身體力行一貫的作為。
每天一大早就聽到他宏亮的笑聲,用他那種特殊的腔調來向每個阿公阿嬤問候,說來也有趣,那些失智的老人會忘記自己的親人,卻記得院長的笑聲,每次看到院長就學習他的腔調,總是很開心的跟著他走。
每天院長都會帶著幾個阿公、阿嬤出去散步,尤其是盲眼的阿公更是小心翼翼的牽著他走,有時候院長童心大發,故意試驗阿公,誰知阿公的辨識能力很強,即使院長不開口,他也可以遠遠就聞得出他來。大家都以為阿公恢復視力,阿公卻說,這還不難,院長的身上有香味,用聞的也知道是他,大家才恍然大悟。
從台北來的張奶奶八十多歲,雖然疾病纏身,唯一的嗜好是喜歡做菜,為了讓她開心,院長幫她弄個小廚房,每天帶她去逛超市或菜市場,別看她平常病懨懨的,做起菜來卻精神抖擻,手藝超群,這下可樂了我們這些小鬼享口福,卻累了柏修士。
有一次張奶奶感慨的說,小柏(白)比她兒子來得更親。的確我們這位院長更像盡孝的老萊子。有次吳念真大哥為了「台灣念真情」的節目上山來採訪柏修士,跟他相處的那些天他說,柏修士這個人,很像修得正道的濟公。我問他何以見得?他笑笑的說,妳日後觀察吧!
他說得不錯,對這我們這些住院的病人而言,院長不像院長,倒是比較像親人,對比他年長的老人,他扮演老萊子,和年齡相差不多的他以兄弟的情份相待,而對於像我這樣的晚輩,他把我當自己孩子疼愛。對我這個特殊病人,並不嫌棄,反而多一點體諒與疼惜。為了繼續未完成的學業,我向他請求,想不到他肯破例,幫我安裝電話、電視,方便我進修空大,我的學習生涯才能夠得以延續。
感謝院長的仁慈,為我所做的一切,能夠受到這樣的照顧是我的榮幸。然而初次離家的人,仍有認床的習慣,每當我面對那張冷冷的病床時,又開始懷念起我家那張硬梆梆寬闊的木板床,雖然沒有病床的柔軟與舒適,卻是陪我度過多少個哭過、笑過無眠的夜晚。
那裡有姊妹和她們寶貝的氣味,一瞑大一寸那種抱在懷裡越來越沉重的驚喜。我喜歡當他們拉扯我的長髮時笑呵呵的模樣,很像天使。耳邊彷彿傳來小傢伙的叫聲:「姑姑我有洗腳腳喔!阿姨我有洗澎澎喔!我要跟您睡。」聽到那幾個小傢伙親暱的聲音在叫我,雖然吵了點卻也是一種幸福。眼看著小孩逐漸成長,是件很令人欣慰的事。
入秋以後霧氣更濃,晚風習習,吹來幾許的涼意,山上的夜總是來得特別快、格外的安靜。長廊上的人潮不見了,那些老人都上床休息,只有留下不能入夢的我,守在窗口對著夜空凝望,那銀白的月光灑落在山林、庭院,那似曾相識的溫柔,勾起我的鄉愁。已接近中秋了,看來今年的中秋我將缺席。
這裡的環境雖然很好,人情也濃厚,只不過終究比不上家居的自在。那一晚我坐在長廊上,望著山下萬家燈火,不知道哪一盞燈能夠為我而留。看來今宵無夢,漫漫長夜不眠的我,只有清風明月相陪,卻意外的聆聽一夜山林低語以及小動物的鳴奏。
山居歲月我做不來隱士,常開著電動輪椅走訪山林,喜歡有陽光的早晨,清風徐來拂我以清新的空氣,聆聽鳥語花香,連整個人都陽光起來。每天清晨六點半起床,有靈修的洗禮、望彌撒,是一個天主教徒應盡的責任。我喜歡彌撒的莊嚴氣氛,當神父在祭檯上認真講道,此時不管是聽得懂或不懂,我都會排除雜念,讓心緒沈澱,靜心聆聽,唯有這樣才能獲得那份平和與安詳。
所以每次當我步出教堂,總覺得又有一股重生的力量。步出戶外,迎面是鳥語花香,以及清新的空氣、陽光,還有處處意想不到的驚奇。
所以我不坐電梯,寜願開著電動輪椅走山路,再爬上木橋回三樓,一路尋幽攬勝,有出奇不意的小朋友待我尋訪。橫霸綠林的蜥蜴,每次經過牠的地界,總是看到牠們在劍拔弩張,大有一觸即發、拼著你死我活的態勢。這時候有青色的綠影閃過,一定又是神出鬼沒的青蛇,這個可惡的傢伙,不去找牠的白娘娘,卻來這裡興風作浪,一定又想偷襲可愛的小鳥。糟糕!墓園邊有窩雉雞蛋,當我趕到時已經不見蹤影,正擔心著,卻見那雉雞媽媽帶著一窩小雛雞從草叢裡冒出來。哦!感謝上主賜牠們平安。
輪椅順延山路而行,雖然有點吃力卻還可行,林間有飛躍的藍鵲,和來自山林的小松鼠。記得當初牠們一見到我拔腿就跑,後來我每天帶一些小禮物給牠們,現在我走到哪裡,就跟到哪裡。這時候牠們該在花園那邊,院長在園區裡種植一些果樹,這些小鬼一聞到香味就飛奔過來,如入無人之境,也不管有沒有人,安不安全,一看到果實就猛吃。看來,為食而亡的動物不少,好在院長仁慈,不會在意這些。
不一會兒到了山頂上的園區,這些小傢伙果然在這裡,看牠們一家大小開心的飛躍、穿梭於果樹間,那麼自在逍遙實在令人羨慕。動物的需求不多,只圖溫飽而已,也許這也是牠們能夠活得自在無憂的道理吧!原來懂得簡單的滿足也是一種幸福,可惜人類參不透這樣的禪機。
愚昧的我確實參不透這樣的禪機,當我每天面對著這些老人,心裡是五味雜陳。剛來的時候,我以為自己走錯了時空隧道,怎麼會有那麼多生病老人?心裡實在說不出是惶恐還是心痛,也許這就是所謂生老病死的宿命,誰也沒辦法避免。慶幸的是,院長柏修士他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同理心來對待病人。
看這些老人,使我又想起已經過世一年的阿嬤,如果她還活著,知道有這麼多生病的老人,她會怎麼想呢?感謝老天,一直以來都讓阿嬤無病無災,比起這些老人,阿嬤真的幸運多了。
他們奮鬥大半輩子,到該享清福、過著含飴弄孫的天倫之時,一場重症下來希望破滅,失去所有之後,如今只能在這不是家的家,夢迴天倫。突然間覺得人很可憐,難道這一切都是宿命嗎?好在人都有樂觀的天性,以及和命運抗衡的毅力,好讓自己的人生活得更美好。這就是人的靭性與可愛。
歲月匆匆,秋的顏色剛才染紅山頭,隨即又是臘梅頻催的濃冬,那肅殺的氣色已染滿了整座山頭,凋零的落花、蕭條枯枝,更憑添幾分冷落。我每天不停的數著日子,終於被我從夏末催促到初冬。
四個月終於過完,醫師說四個月以後骨頭會完好如初,如今時間已到,前幾天就求得謝神父的同意,上山來載我。一大早心情七上八下,患得患失,準備下山去羅東聖母醫院看結果。
感謝謝樂廷神父八點準時到來接我上醫院。結果骨頭完好,而那根支撐的鐵不能拿出來。如此一來我就失去了自理的能力,這樣我的人生將改寫。這種處處仰賴別人的生活,生命怎會有尊嚴呢?想到這裡,心情就惶恐起來,往後的人生該怎麼走下去呢?
有人說,人生的導師可以來自生活。和這些老人生活在一起之後,使我成長許多。他們的處境很特殊,有鼻胃管才能進食的、睡不醒的植物人、失智,以及口不能言的中風老人,本以為他們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哪知道為了爭一口氣,不斷的與生命拔河。現在才明白,原來上戰場不一定要軍人,在人生的另一場戰場上仍有勇敢的戰士在全力以赴的奮戰。那氣蓋山河的氣勢,連窮兇惡極的死神也被震撼得退避三舍。
面對著這些勇敢的長者,我很想為他們盡一點心力,在他們能力不及的狀況外,如氧氣罩掉了、鼻胃管拉出來啦、跌倒,或做一些危險的動作等,而我能夠為他們做的其實有限,也只有幫他們按按鈴,通知護士小姐前來救援而已。等他們的危機化解,那顆懸起來的心也踏實多了。
在安養的歲月中看盡人生的起伏與興衰,使我增多一點成長,也多一些感觸,每次看這些老人前一刻還有說有笑,轉瞬間卻是天人永隔,對這樣瞬息萬變的無常,也只能徒呼無奈。難怪有人感慨浮生若夢,原來一切只是鏡花水月罷了。
住院當中我接受院長柏修士很多的恩賜,在我意志消沉時,在我家繳不出住院費時,他對我鼓勵與幫助,若沒有他的幫助減少費用,我住不起丸山。後來才知道,原來除了我之外,還有一些無依的老人都受他的恩澤。
住院這期間我受到很多的禮遇,由於病情需要,他安排看護每天幫我復健、洗澡,期使病情減緩惡化。為了讓病人康復,他購買很多昂貴的復健器材,他說只要對病人有幫助的都值得,所以他不惜一擲千金。
除了謝樂廷、李智神父之外,院長柏德琳修士是我最敬重的長者。他不僅常對員工精神喊話,也以身作則,希望做到侍奉如親,使每個病人都感到住院如住家的感受。他總是以身作則帶動員工,幫病人做這、做那,連倒尿、倒屎他都幫忙。
工作人員深受的感動,對我們這些病人的請求總是和顏悅色,因此獲得我們的信任與敬重。久而久之病人與看護之間成了好朋友、好姐妹。
當我沒胃口的時候,很會做菜的阿美與玉青便會弄一些好吃的拿手菜請我。而阿香姐每次上台北看她的雙胞胎孫子,總會拿照片回來,讓我分享孩子們的成長與她的喜悅。
我永遠記得每次要外出時,護理長安娜姐就幫我打扮得美美的才讓我出門,不管我回來有多晚,在門外總是為我留一盞燈,讓我有回家的感覺,令人好溫馨。在丸山,我彷彿是童話裡的公主,過著無憂的日子,這種被尊重、被愛護的生活是,我人生當中最幸福的日子。
我不知道該感謝,還是怨懟這次的骨折。有人說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至,也許都該心懷感恩,來看待這一切,感謝這些幫助與關愛我的人。住在丸山四年半,被照顧得無微不至,這是我生病以來,受到尊重也最有尊嚴的快樂人生。
我很感謝院長柏德琳修士,是他的仁慈與博愛,要求員工誠心的照顧,每個病人才能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是他那種以著基督拯救世人的精神在愛護著我們,我才能解開放下心情,重新面對殘缺的人生。在此,我看到一個比中國人更懂得中國文化的外籍修士,正在用他的愛全心全力實踐中華文化「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中國人喊了五千多年了的口號,他卻身體力行,他的仁愛讓每個老人生活得很安樂,並使最後那段路走得很平靜。
他的照護理念有別與同行者,是因為有一顆悲天憫人的心,卻少了會計較的利益心,如果世人都能夠向他看齊,以同理心來對待被照護者,那麼每位老人養護所將是老人的人間天堂,而不是人世地獄。
人皆會老,有一天當自己垂垂老矣,相信也希望得到良好的照顧,台灣已開始步入高齡化的社會,「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希望當權者能夠站在同理心,正視這個問題,做到鰥寡殘疾皆有所養的安養樂園。
(作者小四時得了肌肉萎縮症,小五輟學,從此在病榻上纏綿40多年。她學書法,選修空大科目,學電腦,勤於閱讀和寫作。本文摘錄自《學校沒教我的36堂課——一位進行性肌肉萎縮症者的病房手札》一書93~101頁,感謝「秀威資訊科技」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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