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文/黃柏軒

 

〈還是要有片尾彩蛋才不寂寞〉

故事已經說了很多次,但還有許多值得說。

這半年過得瘋狂,卻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

2020年7月,檢查出了末期腎衰竭的瞬間,腦海裡只有疑惑。

三十八歲,平常有在練太極、氣功,不菸不酒,還學了一堆身體開發技法的我,雖然多少感覺到這半年身體不太對勁,但怎麼會沒覺察到身體生了這麼嚴重的病?

醫生說,要馬上去洗腎了,數值已經太差,不洗恐怕這幾週就會死。

死。曾在創作、憂鬱時用過無數次的這個字眼突然成為現實,竟還是難以理解,曾經以為自己是放得下的,只是以為離死還遙遠產生的錯覺。

這段時間,我過的是什麼日子呢?

後來想想,差不多就是傳說中的「哀傷五階段」(Five Stages of Grief)吧。

第一階段「否定」,從被醫生宣判要立刻洗腎開始,腦中只有:「應該是檢查錯誤了吧?」「不可能吧!」

接著進入「憤怒」:「為什麼是我?」「我做錯了什麼?」

見到醫生後,進入第三階段「討價還價」:「再給我一點時間吧!我會努力控制飲食的!」「我能不能先試試看針灸、氣功?」

在試了幾個月都沒有成效後,我進入了「沮喪」階段,父母的「關心」,在此時聽起來都像是催促我趕快去洗腎的恐嚇,在這階段「憤怒」也成了我心裡的常駐來賓,我就在第二到第四階段間不斷擺盪著。

這段時間,感謝身邊有些很好的人,他們輪流接住了我,讓我有這樣的幸運,可以坐在這裡寫下這些詩句和文章。

好像前半生過去讀過的所有身心靈法則通通都歸零,好像我從來沒練過,都只是在旁邊看,還業餘地覺得自己都懂了:外在世界是內在投射、你內在的力量可以改變一切、承認事實是最重要的基本功、拋棄偶包並斷捨心中所有「應該」才能取回力量、讓情緒自己發生不要干涉只要觀察……

直到那一刻面對生死,才發現自己幾乎沒有在心中真正重要的地方有一點累積,卻也在這一刻,才蹣跚地踏出第一步。

當我走到第五階段「接受」,已經是在2020年的聖誕節。那天,我邀了許多朋友一起來家裡參加聖誕趴,卻在活動開始前上吐下瀉,心中知道,我不斷推遲的那件事即將要發生了。

那天,我住進了急診室,過年前一天出院,我已經是開始洗腎的腎友了。

過程來得很快,卻也沒有想像中恐怖。

到寫這篇文章的此刻,已經過了三個月,這三個月感覺就像是一瞬間,記得的一些片段,總是在準備洗腎和洗腎中。

有人告訴我,所有疾病都對應著我的身心狀態,疾病是最誠實的朋友。我想它要告訴我很多事,而這半年多來,我也看見了許多過去自己不願承認,或是一直沒看見的真實自我。

比如說,過去的我總是很難一個人獨處,不願意留時間給自己,總在往外跑,總要找事做,現在生了病,被強迫每周有三天跟自己獨自約會,每次四小時……然而這過程卻意外地非常享受。一個人追劇、看電影、看書,累了就睡覺,餓了就叫外送,四個小時一下過去,中間還有醫生和可愛的護理師們輪流跟我講話,非常療癒,除了有時脫水的量多一點會不舒服,沒什麼好抱怨的了。

比如說,過去我是個嚴重的拖延病患者,什麼事都要拖到最後一刻才願意做,現在只要告訴自己「不一定有明天」,心裡突然就有了一股力量,能立刻去做事。

又或許,這個病逼著我看見自己過去自以為是的懦弱、懶惰、自私,其實都是過度努力的副作用。我一直努力地追求著實現心中的「正確」,然而那些正確卻從來不曾帶給我幸福。而那些懶惰和自私,反而為我留了一點空間,讓固執的我得以在想像的獨裁中存活。

沒有什麼比自己奴役自己更可笑的,也沒有誰能讓我變得幸福,除了我自己。 而痛苦到底是什麼,這無盡的不滿足到底是什麼?

透過回溯過去,我發現我一直太想解決當下的痛苦,反而掩蓋了生命中的光,為的只是不滿足:我以為人活著就要一直追求完美,當有任何東西不夠好,總得有個人負責,要不是我做了錯誤的選擇,要不就是別人要背這個責任,無論如何都要努力補救,而日子就在無盡的挫折中度過了。

然而,生病後我發現我再也無法當一個完美的孩子了。或者我從來就不是。

必須開始接受自己的不完美。第一步,是不再對別人對自己說:我沒有錯、我是正確的。第二步,是不再對自己說:我是錯的、我又搞砸了。

一個做登山環島導遊的老友曾經靜靜地看著我,聽了我的狀況後說:「明白,是條長路。」

他的口氣很平靜,就像是看著一條通往遠方的步道,對一路該付出的辛苦心裡有底,也知道該用什麼樣的心理準備走上這條路。只是千百條將走過的路其中一條。四季會繼續流轉,命運也不等人,無論對抗或是放棄對抗,總是在流動著。

我很感謝他說了那句話,也許他不知道,這多少讓我從痛苦中解放了出來。

(作者為洗腎病友。本文摘錄自《腎友川柳》(初版)   一書第157~165頁,感謝「愛文社」 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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