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選擇,就是一連串的取捨

文/蕭上晏

 

0.

我曾問過一位向我求助的家長(姑且化名為張媽)好了:「當您覺得自己的孩子講不聽時,您為什麼要對他說出『隨便你,後果自負』這樣的話呢?」

「因為我覺得他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啊!」張媽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麼,當他縮回自己的房間時,您為什麼要覺得難過呢?他並沒有要妳為他的失敗負責不是嗎?」

「他沒有能力處理這些後果。」

「既然您一開始就知道他沒有能力處理,又為何要他自負後果呢?」

「……那是氣話。」

「您覺得孩子能夠分辨嗎?」張媽默然不語。「或者我換個問法,您真的能放任不管嗎?」

 

1.

在這篇文章的開始,我想用下面的這個情境來做個暖身。不論你是亞斯患者、患者的家長、還是從業相關人員,請暫時放下對身份的標記,試著回想一下,自己是否曾經有過這樣相似的經驗?

上班╱約會╱面試……總之你快遲到了,收拾行裝匆匆出門,才想起,哎啊!昨日天氣預報說可能會下雨,自己怎麼就把雨傘忘在家裡了?看著外面明亮的天色,想著,哎呀!應該不會這麼倒楣吧?折回去太麻煩,於是一路勇往直前,往目的地飛奔而去。

也許那天上班你因為準時抵達心情很好,會報時神采飛揚獲得了主管口頭嘉獎;約會時你的曖昧對象被你的笑話多逗笑了兩次,或者在散步的路上手自然而然就牽在了一塊。也可能突然收到學妹的簡訊說:學長安安,我想了一想還是要去洗個六個月的澡,我們再聊喔!哈哈;或者在面試的場所被考官直接洗臉,說就你這樣的資歷還想進我們公司領22K啊?回去等我們聯絡吧。

總之不論事情是否順利,終究算是完成。正準備要回程時,窗外一個炸雷,你一看,外頭雷雨交加,心底頓時浮現出一種淡淡的懊悔:媽耶早知道我就應該花點時間回去拿傘。

即使有好事發生,你也難免有白玉微瑕的遺憾。若是剛好過了不順的一天,還能再加上一點屋漏偏逢連夜雨,只為嚴懲淪落人的感慨。

但當我們將時間倒轉,回到決定要不要拿傘的那一個當下時,你會發現,後面的一切情節,都還未曾發生,你所面臨的選擇是一種取捨:要不要消耗時間,降低自己被大雨淋濕的機率。

所謂選擇,就是一連串的取捨。小至帶傘,大至人生。

 

2.

刊登在2013年9月《牽引》上的〈選擇的意義〉,是我嘗試以亞斯身份與視角寫下的第五篇文章。

對一個固著性強烈的亞斯而言,那一年有些太過刺激。三月,沸沸揚揚的服貿爭議與太陽花運動,讓整座島嶼晃動震盪,平時不太關心政治的民眾,在那段時間也加入了這一場討論。對我來說,這些討論太過喧囂了,因而在自我追求與社會公義的命題上左右為難。

更難熬的考驗緊隨在後:當時的女朋友離開了我,無縫接軌新的情人。對亞斯來說,伴侶關係是組成生活非常重要的一部分。突然的失去,帶來劇烈的影響,情緒波動起伏不定,無論是創作計畫或是畢業論文,一切都都亂了秩序。

那些潮起潮落伴隨難以食嚥、寢枕無眠的日子裡,精神與體力都處於脆弱狀態的我,十分輕易就能進入自我檢討的環節,總是對自己提問:到底犯了多少錯誤,才會失去?

愛情當然是不能談對錯的,失寵有時真的可以是驟然發生的事情。但那時我實在太年輕了,除了咎責別無他法,生命從此開始了一段極端的轉向。

第一步,全盤否定自己過去的所有選擇。

就這樣,我開始了從未想像過的「充實生活」。先是當了一陣子的國中代課老師,接著串聯全國數間大學詩社,發行聯合詩刊《煉詩刊》 ,陸陸續續接任一些大學詩社的指導老師,因緣際會進入出版行業。畢業後,我沒有馬上照原定計畫攻讀博士,反倒是先開了一間文化公司,和被我拐進來的合夥人一起,跌跌撞撞的開始了創業生活。

整個過程中,我的父母是怎麼看待這些事情的?

為了創業,我投入了所有的積蓄;成立前幾個月,家庭革命風暴簡直天崩地裂,反對最深的就是家母,其次是我姐。

我還記得第一年,我多半是在辦公室度過的。業界沒有人在跟你客氣的,與他人間的合作或委託一旦啟動,不論你有什麼特質,什麼障礙,全都不是別人應該要體諒的事情。能不能滿足客戶的需求,或者讓客戶覺得滿足才是關鍵。犯錯或者未達標準,丟掉的就是下一次機會,以及辛苦積累起來的信用。擔綱一間剛起步的微型公司負責人,除了無法避免大量變動的職場環境,最困難的是,必須依循大眾對於成功者的想像,建立出一套社會能認可的正確形象,這樣的演出幾乎要傾蕩我所有的能量。而挫折來臨時面對難堪的失敗,要在本就不夠用的時間裡,尋求一段完整的時光與心中的魔物溝通,根本是種奢侈的要求。

果不其然,一年後公司進入了撞牆期,走投無路的我,只剩下向家人求援這一條路。

那句「早就告訴過你了!」像是詛咒般地,透過想像不斷戳刺我的恐懼神經。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我察覺到自己處於一種尷尬的處境,站在『不如預期的成果』 與『當年誇下的海口』中間結果赤裸地分曉,我好害怕面對他們失望的神情。

拖拖拉拉磨磨蹭蹭,拖到再無可拖,但終究還是要上刑場的。

期期艾艾的向家人開口時,我記得母親只是安靜的聽我說完,告訴我早就已經準備好了。唯一的條件是「有困難,一定要和我們商量。」

幾天後我和父親在廚房洗碗,他一邊搓著碗對我說:「我們都知道創業的困難,只要確定那是你想做的事,剩下的問題就是該怎麼找到平衡。」

這是最初表達強烈反對的家人,在我遇到困難的時候,給予的支持。

他們並沒有為我織出一張密密麻麻的安全網,命令我得待在安全的地方;但當我一腳踩空時,他們是那條讓我免於墜崖的安全索。

辛苦的創業過程,壓縮了胡思亂想的時間。理想乍看還有好長的距離,艱難的時刻卻屢屢到來,夜深人靜,無車無人,我也時常有自我懷疑的時刻,甚至想過要放棄。但我明白我自己,就如同當時、選擇推翻過去人生規劃,投身於未知的我,面對可能理想的追求,不論要做出多少的取捨經歷多大的變動,只要值得,就去孤注一擲。

培養我這樣勇氣去嘗試的人,是我的家庭。

 

3.

亞斯伯格症,一種隱藏性障礙。

既然是障礙,自然不可能靠毅力康復。擁有這個障礙的人、擁有其他障礙的人,沒有這些障礙的人,所面對的社會挑戰與困境都有所區別。然而,無論如何,有些前提是不會改變的。

小至帶傘,大至人生,所有的選擇,都必須有所取捨。這些取捨的結果,也只有作出選擇的人能夠承擔。

對亞斯的孩子來說,有一種刻骨銘心的傷痛是這樣發生的:

他有了一個大膽(在社會人看來可能是異想天開)的想法,當他向自己的家長提起時,收獲的是強力的勸阻。他可能會嘗試溝通,但因思考模式的不同,加上家長擔憂的情緒,患者不被理解的委屈,這種溝通到了最後,往往很難實際產生什麼有效的結論。最後的結果無非兩種:他可能選擇放棄行動,或者決定單打獨鬥去執行,通常的結果是遭遇挫折或失敗。

「我早就告訴過你了。」

孩子會在此刻預見,他將從家長口中迎來的這句魔幻咒語,將連同挫敗的垂喪感在他小小破碎的自尊心中迴盪共鳴。

遇到一件困難的事情,家長會心急,想幫孩子決定,甚至直接替孩子做出決定;當某些問題初顯端倪,成熟的大人預見了後果,當然更想阻止,究其因,還是心疼。但小疼小痛不予適應,他們要如何面對只能由自己做出抉擇的時刻呢?

若孩子因為對家長盲目的信任,或者因無力反抗而放任由父母做出選擇,即使迴避了一時的痛楚,又真的能長成家長期望的樣子嗎?

人生就是由正確與錯誤的選擇交織構成的,即使犯了錯誤,我們也能從錯誤中提取有用的經驗。比起反對,或者堅持要讓他們知道得為自己的選擇負責等等剛烈的手段,如果我們都願意放下自己的擔憂,陪伴孩子一起經驗失敗與挫折,我認為這是更好的方法。

 

4.

離開家前,和母親的那段對話,至今仍然銘刻在心:「這一年,你的表現出乎我意料之外。」

「是嗎?我還以為我始終沒有什麼進步。」我應該是擺著苦笑著的表情吧。

「讓我慶幸,還好當初沒有反對你創業。」

「嗯?!」

「嗯。」

(作者為台灣第一批被診斷為亞斯伯格症的患者,也是台灣第一位具名患者身份的亞症倡議者。本文摘錄自《我與我的隱形魔物:成人亞斯伯格症者的深剖告白》 一書第112~118頁,感謝「註異文庫」 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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