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張馨方
我一見到詹姆斯,就喜歡上這個孩子。以他的年齡來說,他的個子有點嬌小,留著一頭捲曲的金髮,他的外表可愛、舉止合宜,說話會看著人的眼睛與微笑。事實上,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時常大笑與開玩笑,似乎很喜歡我的陪伴。在我們的跨科別治療小組中,他的主治醫生史蒂芬妮也和我有同感。
經過四次的面談後,我們覺得已經有足夠的資訊可供評估,決定請他暫時不用來看診。
我們的診所會召開員工會議以協調與討論病童的照護事宜,每個參與治療的醫生都會出席,一起分配治療工作。我們會仔細討論每個人與病童的互動,以及他們對病童的印象。
討論到詹姆斯的時候,史蒂芬妮有點激動,因為她喜歡這個孩子,想到之後不會再繼續治療他,就覺得難過。我看到她難過到眼淚幾乎奪眶而出,對於詹姆斯的看法也改變了。
如果一個孩子患有反應性依附障礙,缺乏和他人的連結與依附關係不足的經驗會互相影響。這是人類交往關係的交互神經生物機制──由「鏡像神經元」所創造。因此,這種孩子很難相處,他們對別人不感興趣、沒有同理心,因而不討人喜歡,與他們互動會讓人覺得空虛,而不會認為他們可愛。假如詹姆斯患有反應性依附障礙,史蒂芬妮不應該會感到如此難受,因為她沒有什麼關係上的接觸好失去。
醫師也是人,與反應性依附障礙的病童互動如果沒有得到回饋,大多也會覺得治療他們有壓力、不會感到開心。這種兒童的冷淡與不當行為會使人感到憤怒與絕望,因此有許多家長會想要採取嚴厲與懲罰性的治療方法,醫師也經常同意這種有害的手段;多數的醫師在治療結束後,也會覺得鬆了一口氣。但是,我與史蒂芬妮都很喜歡詹姆斯,而且我從我們的討論中察覺,他應該不是真的患有反應性依附障礙。
我們仔細檢視詹姆斯的病史,以及問題事件的不同版本。拿服藥過量的事件來說,我們進一步研究發現,詹姆斯在那天出事之前離家出走,後來被警察送回家。根據母親梅兒的敘述,他回家不到一個小時,就「吃下過量」的抗憂鬱劑,她打電話到毒物防治熱線,接線員告訴她必須立刻帶孩子到醫院。
奇怪的是,梅兒並沒有開車到醫院,而是去了住家附近的超市,從家裡到超市開車只需十分鐘的路程,她卻花了半小時才到。停好車之後,她一邊尖叫、一邊跑進超市,歇斯底里地說自己的孩子沒有意識,由別人幫忙打電話叫緊急醫療救護。醫務人員到現場發現情況危急,迅速呼叫救生直升機載他到醫院。
於是我們知道,每次梅兒求救,醫務人員都覺得她很可疑。緊急醫療救護的人員在超市為詹姆斯急救,孩子還生死未卜,但她卻冷靜地坐在一旁喝飲料,絲毫不見之前歇斯底里的緊張模樣。在醫院,她聽到醫生說詹姆斯可以度過難關的好消息時,不但不高興,還要求拔掉他的維生系統,讓醫生非常錯愕。一名急診護士也懷疑她破壞醫療設備。詹姆斯一醒來,看到養母不在,就告訴醫護人員:「媽媽在說謊,她要殺我,幫我叫警察。」
突然間,我們明白詹姆斯為何會有那些行為了。他的故事中有無數個「不合理」的地方,這在我所了解的兒童行為當中一點也說不通。隨著時間過去,醫護人員對於哪種孩子在特定情況下可能做出哪些行為會有直覺,而當感覺有事情似乎「不對勁」時,就應該多加留意。譬如,我就是這樣發現,如果詹姆斯患有反應性依附障礙,我和史蒂芬妮應該會有不同於現在的反應才對。多數領域中,這種「受過訓練的直覺」在很大程度上區別了專業人士與業餘者。我們不會每次都知道有事不對勁,但我們的大腦裡有某個區域會察覺,拼圖的某一塊不見了,並發出情況有異的訊號(這種「直覺」其實是壓力反應系統的低階活化,能敏銳識別有異或新奇的外來訊號)。
顯然,詹姆斯離家出走,不是因為叛逆,而是因為養母在傷害他。就他這種年紀的孩子而言,即使是受虐兒童,逃家也不常見:就算是遭到家暴與忽視的小學孩童,也多會害怕改變現狀與接觸陌生的事物,因此寧願待在唯一熟悉的父母身邊。比起未知的悲慘,他們寧可忍受已知的痛苦;孩子年紀愈小,通常會愈依賴熟悉的人與環境。在我治療過的受虐兒童中,很多孩子一直求我讓他們回到暴力與危險的父母身邊,但詹姆斯不同,他表現的是求助的行為,而不是難以建立依附與人際關係的症狀。
從這個新的角度出發,我看得出來,詹姆斯並不想從二樓陽臺跳下來,也不想跳車,而是被人推下來的。他也並非自願吞下一整瓶抗憂鬱劑,而是被迫的。他不想操弄別人,也沒有在「演戲」,單純只是在用自己唯一知道的方式,替自己和兄弟姊妹們求助。儘管因為說出真相而遭到漠視、忽略、懷疑甚至懲罰,他仍然不放棄。
梅兒至少有兩次差點成功殺了詹姆斯。他在「服藥過量」之後搭直升機到醫院的那次,並不是他第一次搭救生直升機,之前,他從二樓陽臺「墜樓」之後,也曾被直升機緊急載到醫院。梅兒是有計畫地讓詹姆斯在接受「暫息照護」(respite care)之後回家,更糟的是,在我們討論詹姆斯的同時,其他被她收養的孩子仍身處險境。我知道,一旦揭發梅兒,那些孩子會立刻有危險,因此十分謹慎。
我聯絡有關當局,並要求法官讓兒童保護服務處的人員立刻將孩子帶離梅兒家,並且永久終止梅兒夫婦的監護權。
(本文摘錄自《遍體鱗傷長大的孩子,會自己恢復正常嗎?》一書第222~225頁,感謝柿子文化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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