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來的力量

文/袁鵬偉

我喜歡看浪花,海洋很大,

袁鵬偉畫作

只要有羅盤就不會迷航;
我喜歡看雲朵,天空比海洋更大,
只要有GPS就能找到塔台;
我喜歡作夢,我的心比天空還大,
只是該用什麼才能找到出口。

我能理解記者總愛問,你是如何走出來的?是轉折微光閃爍的心觸動人心,人都喜愛「悲情中帶有亮點」的故事,也習慣聽他們說,你的存在使更多人懂得欣賞生命的獨特和美麗,只是我似乎從未認真尋找出口,也許他們比我還懂我,也許生命會自己尋找出口。

的確,剛發病的時候,我跟所有病友一樣都會問自己,為什麼是我?也都沒有辦法接受患病的事實,最後讓我能走出沮喪和悲傷的有二個很大的力量,是家人與朋友對我的愛。

漸凍人協會」前理事長劉學慧不只一次說:「並不是所有病友都像你一像,擁有家人全部的愛,你真幸運。」

是啊!我是幸運的漸凍人,在外籍看護來之前,姊幫我按摩、挖耳朵、清鼻孔、剪指夾、腳底按摩,一千多個按摩日子她甘之如飴;大哥每年必從美國回來陪我 ﹙這電動床大嫂給予的,從生病初期,大哥大嫂就購買維他命及營養品,這幾年又依我退化程度,陸續添購電動沖水馬桶、浴缸、呼吸器、助行馬桶座、輪椅、電動床……等,我十分感恩;二哥小弟是我的土地公﹙有求必應﹚架設電腦溝通平台,讓我展開創意生活;最感謝老婆的不棄不離。

家人也會適時機會教育給我開導,例如,脫了一層鞋底板的球鞋。姊指著我那脫了一層鞋底板的球鞋,笑說︰「不用走路,鞋底壞了,剛好可以讓腳透透氣。」我瞥一下右腳那隻破損的鞋,心想︰「反正用不著,無所謂。」姊接著說 ︰「記得上回在協會聚會,月姑總會抽空到五分埔逛逛〈她生病前是衣服版型設計師〉,還有一位肌萎症的小女孩,她最大嗜好就是收集美美的鞋子,當然她這一生 都不可能穿上,你覺得他們在追尋什麼?」

當下,我終於明白,殘障不是從生病開始,而是從對生活的放棄開始的。是的,她們懷抱著永不放的希望與夢想。

當然,來自朋友的關懷,也是我生命的能量來源。Franco是我義大利兄弟,我們已認識十多年,今年Franco又來看我,一進門就走近我身邊低頭貼近我耳朵說:「I am happy to come here. I am happy to see you.」我的國際友人隨著生病時間等差級數遞減,目前只剩義大利兄弟。

我還記得在義大利開會時Franco總會問我要喝:Espresso(濃縮咖啡) or Cappuccino(卡布奇諾咖啡)?

我也總是回答:「Cappuccino。」

幾年過後,同樣的義大利,同樣的開會場景,同樣的回答。終於Franco忍不住的說:Peng-Wei ! 您應該要點Espresso,Cappuccino 是給女人喝的Espresso代表 man power。只見與會的老外,如釋重負全哈哈大笑。那次開會異常順利,因我喝同樣Coffee成為「自己人」,小小一杯Espresso,透著濃郁的咖啡原香,我好懷念一口喝下,讓滿嘴瀰漫著思念的味道。

有一回,他好奇問我:「台灣人與中國人有何不同?」

我說:「我們是同文同種。」

Franco再問:「那你贊成台灣獨立還是與中國統一?」

我說:「我父親是 1949年從大陸撤退來台灣,而我是在台灣出生,在台灣成長,台灣與大陸已分隔超過50年,的確,就這塊土地的情感,我贊成台灣獨立,但國際現實又不能不管。」

聽完 Franco只是沉默的點點頭。

隔年,我又到義大利開會,進入廠區,Franco拉著我對我說:「你看!」,我抬頭望去,原來廠區旗桿掛起一面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就在義大利國旗旁邊。此刻我激動不已,我走過35個國家漫漫長路,終於明白,我到底在追尋什麼――身為台灣人,我要的只是「尊重」而已!

今天的風像極阿爾卑斯山的風,冷的可以,奇怪竟有一隻果蠅正面45度角向我俯衝,我趕緊把露在嘴巴外頭的cheese蛋糕一口含入嘴巴裡,果蠅可能被我突然舉動嚇倒,趕緊爬升(哈哈~吃不到),沒想到它又俯衝過來,我趕緊把嘴角舔乾淨,我們就這樣來來回回糾纏好幾回,我不禁佩服起這果蠅的頑強與堅持。

被螞蟻、蚊子及蟲蟲欺侮的無奈是每位病友得面對的窘境,也許設身處地為它們著想,它們只是餓了而已,也許阿Q一下,也不賴。

一個躺在床上只剩眼睛可以動的病人活下去的理由?身體機能已退化如此地步,我是否能保留一份「自我感覺良好」的阿Q精神,想想我還有何剩餘價值為他人利用?就像我的畫與文章總有死神踐踏花朵或草地,儘管踐踏了,總會留下花香與草香,踐踏的痛快是個人揮灑的空間,花香與草香是舞台。

我讀到《勞倫斯詩選》I never saw a wild thing sorry for itself,
I never saw a wild thing sorry for itself,
(我從未見過為自己難過的動物)
A small bird will drop frozen dead from a bough without ever
having felt sorry for itself.
(一隻飛鳥可能凍死跌下枝頭,也絕不會為自己難過)
――英國作家D.H.勞倫斯. “Self-Pity「自憐」

的確,有些人不思考死亡,是因為死亡來得太早、太突然。許多猝死者,好比死於車禍意外,來不及想到自己會死。我從41歲開始就清楚知道,我身體將癱瘓,雖然我不知道,自己何時會呼吸衰竭的最後一天,卻稱不上突然。有些人之所以不思考如何把最後的日子過得盡善盡美,是因為臨終前的他們早已身心俱疲,無法按自己的意思過最後的日子。

脫離痛苦才是他們最關心的事。死亡是自然界再自然不過的 我們應該學習如何坦然面對死亡的種種 我要停止自怨自哀。

我常笑說:「我們是上天揀選的人」,罕病!萬中選一,我們是那麼特別,當然要走不一樣的路,才容易創造舞台展現價值。

我是幸運的,打從生病後,我生命的貴人就不斷冒出來,我曾思考為什麼?得到一結論:認同自己、感動家人、感染他人。

發病前的我從事國際貿易,飛過三十五個國家,正值不惑的我在2003年確診後, 病徵一一浮現,原本以為是感冒,沒想到俗稱漸凍人的運動神經元疾病從我的咽喉發病,之後我的肌肉漸漸無力,但是我的家人一路相伴,發病後,我保持開朗的心情、樂觀的態度面對生活的每一天,利用螢幕滑鼠與螢幕敲鍵進行文學、藝術的創作,我的太太劉淑蓮時常對人表示:「鵬偉發病後,才發現原來自己也能夠創作、寫詩、畫畫, 這是他生病前沒想過的事情」,創造可利用的剩餘價值真的很重要。

生病頭2年, 我和病友相同,怨天尤人,不肯原諒自己,直到認清人生不可能重來時,開始接受、認同自己,我開始寫部落格心情故事,主要作為與家人溝通橋樑(因我無法言語),由於故事是家族共同記憶,使家族向心力因我的病更加凝聚,當我的網站成了病友資訊轉運站,感染更多人投入公益,依我身體狀況,雖然只能擔任搧風點火的角色,但「點燃熱情」使我不斷思索如何解決困境,而創造更多舞台,舞台的產生是需要投入與善意的,猶如回彈的球,遲早會回到自己的身上。

是啊!我想這個世界會美麗,是因為堅持和熱情,而非聰明才智,愛比信念更偉大,用更寬廣的心去看這個世界,會發現「我是漸凍人」是沒有那麼可悲!

(袁鵬偉於2003年得到漸凍症,運用專長設計了「LED溝通板」,更在網路開設「有故事的店」,成立漸凍人曁家屬作品的銷售平台,還寫詩、繪圖。他榮獲「2014年第17屆全球熱愛生命獎章」。本文摘錄自《微光璀璨–漸凍夢想家袁鵬偉的傳奇故事》一書第57~62頁,感謝「周大觀文教基金會」慨允轉載。)

 

Tags:

 
 
 
 
 
 

Leave a Rep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