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柏舲
直至高三下學期將面臨聯考的時間愈來愈近,大考的壓力讓我喘不過氣來,尤其是突然家中開始有了奇怪的氛圍,母親開始和我講一些莫名其妙的話,父親的脾氣也變得易怒古怪,村裡的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有冷淡,有輕蔑,有同情,有諷刺,有關懷…,直至最後一時刻事情爆發了,來的措手不及,快的…從天堂掉下了地獄…
我就知道,上天應該不會就這樣放棄大好的機會來磨練我的人生,它希望在困境中能夠獨立我的心志而勇敢去舖設眼前的崎嶇小徑,但又如何尋得出路?這一次,我經歷了家破人毀的深淵,更是刻劃了聽不見世界裡的不知所措。我,如何處之?我,依然深怕觸及這一段苦痛。然,唯有勇敢透視它才能走出傷痛。
回想椎心疾首的日子,追溯自高中即將畢業的那一段記憶,那時也才真正明白自己在高中之前能夠過著充實無慮的生活,是母親每天日以繼夜付出勞力來維持雜貨店,換得自己的家教費、本身小耳症的醫療與助聽器等費用,只求我能同與正常人處於一樣的起跑點,而我卻理所當然地霸佔住所有的喜悅度過我的童年,久了,就容易習慣認為那是我應有的,也是「人」最容易迷失自己的時候。
由於家裡結束了小店,母親順了父親的意,扛了女兒的重擔,使得經濟開銷有了偏頗,卻讓母親深入淪陷於「起會」、「賭博」的處境,只為了她的寶貝女兒,就只為了我這個聽障的女兒能夠贏過其他正常的同儕,提供我最好的教育與擁有。這份持之以恆的母愛,付出沈重的代價直至積欠了一筆巨額債務,逼得所有的劇情急轉而下,原本充滿色彩與幸福的畫面,竟也輕易地在一夕之間成了殘酷與看不清的現實,尤其是在父親「重男輕女」的觀念下,再加上自己聽障的弱勢及缺乏能力等思緒,已強烈地認定我註定要被遺棄並處於萬丈深淵而無法翻身,這樣的害怕一直在心底愈爬愈高,但我不能!絕不能讓任何人看到我充滿恐懼的神情,因我必須活下去抗拒所有的威脅,獨自一人去面對眼前的路。
「開門,給我開門,欠錢不還嗎?不要臉,開門,聽到沒…」
大門前擠著一大堆我素未謀面的三姑六婆、兇惡黑道流氓及蟑頭鼠輩,張張面孔都歪七扭八地露出了惡霸毒狠的神情,隻隻握拳耀武揚威。此時,我的父親不在,我的母親蜷曲在黑暗的房間內,我躲在廚房後透過窗戶的小亮點直視外頭的情形…
「開門哇,那是我全家人的生計啊,妳這騙子給我出來!」
「再不出來,我放火燒了妳家!」歐巴桑猛力敲著晃在我眼前的家門,傳來急促聲,聲聲震動了我的雙耳,我心疼深愛的我的母親,也恨自己的存在。
「幹妳娘,妳真的不出來,恁爸就厚妳全家人一起死,聽有沒!」黑臉兇惡的兄弟全程操著難聽的台語不停地狠踹門窗,陣陣發出了死亡的催促鳴聲。
「你們是誰?家中只有我在。」我壓下所有的恐懼,死命地用力呼出哽在肺部的氣,再緊按著一直抖動不停的雙手,重新調整呼吸的步調,我移動著已經僵硬的雙腳,使勁地拉開了門,用顫動的聲音對著門前所有的人用力擠出話語。
我的心跳真的快停止了…
都還沒說出半個字,只見大家快速往我身前擠,「妳是誰?老板娘呢?」一群人七嘴八舌不斷的嚼動,大聲喊叫。
「我是她女兒,她不在家,家中只有我在,真的只有我在。」我發著抖音。
「叫妳媽要有良心啊?我也有家人要養啊!叫她出來解決問題啊…」突然,一位歐巴桑噗咚一聲,跪在我面前,抓著我的腳,就算已被抓傷了痕跡出血,也不覺得痛,只知道耳邊不斷起響起嗡嗡聲…在聲中也聽見了…
「妳娘喂,若是不解決,看妳長得也不錯,抓去賣給人做雞,也不錯啦…」
「我再講一遍,三天後,我們再來。到時候,妳媽若是再不給我出來解決事情,說真的啦,就妳去賣賣來抵債,比較快啦…」那黑道兄弟看著我,擱下狠話。
「記住哦…」
「走,走啦,三天後再來亂啦…」那兄弟舉起手往前一揮,慢慢驅散了有人咆哮,有人哭喊,有人威脅…的聲音,但仍趕不走耳內所有的聲音,我開始對母親有了厭惡感,對父親卻有了全新的詮釋。對自己,我感謝上天給了我這付聽不見的器官,雖然戴上了助聽器依然會聽見聲音,但若關了它,至少有些沒聽到,有些聽來不是如此刺耳,有些則是輕輕地掠過耳垂邊。但,我的心,痛。
我對母親的不諒解愈來愈深,不解為何敢做不敢當?竟要年老的父親、聽障的女兒來為母親面對承擔她的罪,我氣的是母親應該要出來解決事情,就算會失去生命也該好好面對自己的錯,不是嗎?但,我能這樣說出這些話嗎?她對我的恩情高如天啊?對與錯之間,難以判定。我徬徨在世間路口中…誰也不能怪,只怪自己的出生與存在,那一年,就應該在空軍醫院結束生命,應該。
我17歲,還算是花樣年華的少女吧!卻再也不容易有機會能再享受那段無憂無慮的日子,接著每天面對的是門前一堆討錢的債主,個個擱下狠話要抓我拿去賣及家破人亡等話語,而我的母親頓失平時強悍的身軀而將自己躲在最黑暗隱密的角落。我的父親不理會所有過程,一切放任我及母親自生自滅,急於劃清所有的界限,對母親概不伸出援手,對我僅用言語說兩三句,殊不知在我內心早已造成了恐慌而不知所措,在我腦中浮起的念頭,是自己會如何被對待?又會如何被遺棄?對未來,唯有問號?更不敢有期待?
「我老婆死了,我不管這些事,她已經死了!」父親長久被逼迫,快要無法負荷這件事所帶來的衝擊,這突如其來的傷害,深深影響了這個家日後的生存。父親疲憊地對著討債人說。
「我真的沒有錢啊,不然,我命給你們好了。」
「你說什麼?沒錢,不管,她是你老婆耶!」
「唉呀,要說幾遍!那賤貨不是我老婆,她也在外頭死了。」父親嘶喊著。
「你走不走?不走哦,我打電話報警,告你們騷擾我的生活!」
「幹…」對方不爽。
「臭你媽個B,你再說一次…」父親用著外省腔卯起來回嗆。
「來啊,來打啊,我已經老了,大不了命一條,來啊…」激動地和外面所有的人大嗆…,直到那些人的背影消失在街頭…
是啊,父親老了,他67歲了。想想父親的一生也很坎坷,真不知該如何敘說此時此刻的心情。我夾在母親與父親之間的恩恩怨怨,不管站那邊,都無法抉擇對錯。我,陷於纏絲中…也沒時間思考了,我必須尋求庇護以求自保。
想到那時我是如何躲在同學家以免被抓去賣,我是如何等待一切平靜後思考求生的方向,我是如何強忍著渴望親情的呵護而徘徊在眷村夜裡的微光下,仔細翻閱報紙求職欄,期能有突破的機會,卻不了了之…
我逃到了好友家。
「好好待著吧!不要再去煩妳母親的事了。」好友嵐邡緊緊握住我的手,用最溫暖的心來撫平我內心創傷累累的流膿包,我強忍住淚水在眼眶周圍打轉,反握住她的手:「嵐邡,謝謝妳,願意伸出援手來幫助我度過這一切。」
「唉喲,三八,這那有什麼?妳沒問題啦,妳還有我們這些好朋友啊!」故意大力拍著我的背,以化解空氣中的尷尬。
「是啊,我有聽嵐邡提起妳的情況,好了,別擔心,這點小忙,我們還可以幫的,多一碗飯也還可以啦,一定要靜下心準備考試哦!」賴媽媽及嵐邡全家人在客廳電視前都轉過頭來看我。
「謝謝,我記心頭。」我感恩地點頭。
我的心,仍掛念著母親的安危,而渴望夜夜抱著母親入眠的心從未斷過。每在深夜時,總有莫名強烈地感歎,不停地割痛自己身軀的每寸肌膚,卻也沒有勇氣回到家中陪伴母親面對眼前的路,真的看不見未來的希望,聽不見的恨也愈加深重。這樣的日子,一天過一天,依然提心吊膽,對母親的思念更重,面對現實的勇氣更弱,直至聯考結束,當然,落榜。
想當然耳,討債的聲音也少了。
但,是如何解決的?真的不知道,只知回到久違的家,一切都變了。
母親,瘦了。
父親,老了。
屋子,沒味了。
生活,頓失了。
自己,方向不見了。
我徬徨地每天在家緊盯著母親,怕她不見了。
我失神地每刻在門口等著父親,怕他發瘋了。
我恍惚地每夜在村裡燈下發呆,怕自己失心了。
我,只是在等一個希望。再等一個時機。再等,就是等,也無法做怎麼。
後來,母親和父親大吵一架,是為了我向父親請求提攜我,至少讓我有飯吃,讓我有錢去補習重考大學,再怎麼說我還是父親的親生孩子啊!終於,我有了新的希望,父親提供費用讓我補習,補習期間最難以忘懷的是和外甥女共同補習的那段歲月,我真的知道,我絕對不會忘了這段時光,我是幸福的。
我和外甥女曉梅有緣再次相聚在力行補習班,她真的是我這一生最重要關頭時的救星,她和我之間的疼惜是無法用任何言語能夠訴說的,是用心靈相通。
「喂,快啦,下課了,快去買東西吃了!」她高興的大叫。
我微笑,用雙手仔細地掏著包包,發出很微弱的銅板聲,我心中又開始煩惱錢是不是又不夠用了。突然,她在我背後大力一拍,「走啦,別擔心!去老地方,好嗎?」我看著她。
「嗯,我有帶食物喲!當然又要委屈妳這大小姐啦,一人一半唷!」她點頭。
我不語。心中的疼痛再度湧上心頭,二側瓣膜不停地打開,關上,再打開,然後再關上。我還是無語,我輕嘆了一聲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站起身尾隨著她走下樓梯,向右轉,再右轉,來到一家算偏僻的騎樓下,探視是否有人,確定完無人在家,便就安心共同蹲在別人家的騎樓下共吃一顆饅頭,有時是一碗泡麵,有時是空腹唱著許多快樂的歌來堵住肚子傳來的轟隆聲。不管多艱辛,我和她每天一起靜待能夠出頭天的那段日子,所有點滴都在心坎上刻下了千斤萬擔的牽掛與祈禱,祈求未來的路,可以支撐我繼續活下去的力量。
我們總是會一起研究功課,偶爾會突然一起翹課去兜風,有時也會因小小的事鬥嘴吵架,甚至課後會在夜裡一起徒步去搭車,她搭公車,我搭客運。有時她先陪我去搭車,再去搭她的車。有時是我先陪她去搭車,再去搭我的車。我,向她傾訴我心中的事。她,仔細聽著我的苦痛。這一切的平實讓我有了方向,而我的心也有了靠岸,逐漸重新拾起了求生存的動力。這一路,因有我外甥女的陪伴,所以,我很快樂也很滿足。心中,深愛著她。
相聚再久,也有散會的時候。聯考重要的關卡總會來臨,再不捨也要捨得各拼眼前的路,才能將彼此之間的美麗,留待日後回味咀嚼。
(作者為小耳症患者,擁有藝術管理碩士學位,喜歡用藝術記錄生活。本文摘錄自《我,聽不見》 一書第101~109頁,感謝「青青出版有限公司」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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