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張靜怡、劉明麗
音樂的啟蒙
從小冠文就展現對音樂的興趣，為了啟蒙他的音樂能力，也為了讓他跟其他孩子多一點的互動，我幫他報名參加奧福音樂的團體班。大概十個小朋友一班，原本是規定媽媽不能陪同上課，我跟老師說明冠文的狀況後，老師破例讓我進班協助冠文。
教室是用透明玻璃隔著，外面的家長可以清楚看到裡面上課的情況，每次進教室前，我總是戰戰兢兢，必須深深吸一口氣，讓自己準備好在高度警戒的狀況，深怕冠文影響其他孩子的上課進度。我必須隨時得準備好能控制得了冠文，我的動作永遠都要快他一步，如果不在錯誤發生前阻止他，就會造成後面更多的混亂行為。
配合度一直是冠文最大的問題，一般的孩子大多像天使般的溫順，乖乖的完成老師所有的指令。上音樂班的指令很簡單，老師可能說：「來，大家手牽著手繞圈圈。」但冠文就常常不肯配合，說不做就不做。有時脾氣一來就躺在地上。因為冠文常常不配合老師的指令，所以我必須承受所有來自小朋友和家長的異樣眼光，我和冠文成為焦點。教室外頭滿滿都是等著接孩子下課的家長，隔著玻璃牆，冠文明顯的和其他孩子不同。
下課帶冠文上廁所時，我總是拉高耳朵想聽是否有小朋友在跟家長抱怨剛剛冠文上課不乖的事。因為音樂補習班有課程進度及招生的壓力，深怕老闆被家長投訴，冠文就無法繼續參加這些音樂課程。這些無形的壓力，讓我必須武裝自己，告訴自己無論如何一定要撐住。因為我知道冠文除了音樂的學習之外，最重要的是他還可以學會上課坐好聽指令等訓練，這對自閉症的孩子來說是很重要的。
上課時，老師有時會說：「大家把手搖鈴拿起來」，冠文雖然聽到了，但他並不知道要怎麼做。因為，他不完全懂這句話的意思，我必須在他耳邊覆誦一次，並強調拿起來這個動作，一次次帶著他完成指令。雖然他常不配合我，但就在堅持與鼓勵下，持續上了兩年多，冠文終於聽得懂老師一些固定的指令，也學會了一些基礎的音樂知識。但是上課時仍需要我在旁協助，我一抽離可能全都變調。雖然如此，至少他願意在我的協助下，盡量配合群體活動。訓練他跟著一般孩子的團體課程，這就是冠文與人互動上最大的進步。我很慶幸我在那樣的壓力下能堅持帶著冠文上課，現在想想應該是那時候的陪伴，奠定了冠文對音樂的認識及能夠跟人互動的基礎。
善用優勢 找出適合孩子的學習方式
開始教他彈鋼琴，真是挑戰耐心的極限。就在帶領他唱唱跳跳的過程中，發覺冠文的節奏感和音感都不錯，也發覺他有絕對音感。在家時冠文常常自己去按鋼琴的琴鍵，笑嘻嘻的亂彈一通。我還曾經聽過他自己在琴鍵上用一隻手指頭慢慢摸索，彈出小星星及巴赫的小步舞曲旋律。這樣的驚喜讓我燃起一定要教會他彈鋼琴的動機。
但我可能太心急了，一開始就努力的想教會他看譜彈琴，他可能感受到學習的壓力，於是就開始排斥，也不願意被我指導，更別說看譜了。無論我怎麼教他，他就是只願意用一隻手指頭來彈琴。我嚴格的要求他配合將手放好，眼睛看譜，我越教他，他越生氣，就像打仗一樣。踢鋼琴、咬手，所有的行為讓我不理解，他明明是對音樂有興趣，為何他會抗拒我教他？就這樣持續教了一個多月，我觀察到那段時間他不再主動彈鋼琴，反而有點逃避和排斥，我覺得難過也開始反省自己，我希望能找到他能接受的方式帶領他。於是我放下一些堅持，誠心接受他的特殊，改變自己教他的方式，不再逼他一定要看譜，讓他回到最初只是單單純純喜歡聽音樂。我知道他喜歡節奏強的曲子，於是我花了很多時間幫他找適合他教材，有一些教材附有CD，我會先將CD拷貝放在車上讓他聽。
冠文好愛我幫他選的那些曲子，總是百聽不厭，聽到都背起來。我發覺他喜歡的曲子，他學習的意願和動機就會比較強，我不太給他壓力，就這樣我們漸漸修復一些關係。他有時還會拉我的手要我教他彈，或是彈給他聽，這讓我好開心。於是我又找了更多的CD，讓他聽很多不同的音樂，讓他從喜歡的曲子來學習。我教他的時間從五分鐘、十分鐘，不知不覺就延長了。
雖然不是所有音樂老師都會認同這個做法，但是我知道，維持冠文對音樂的喜好和興趣才是我最想要的。如果一開始就一定要求他看譜，板起臉來規定他學習，可能今天他會很痛恨音樂吧！隨著他的喜好來教他，我一天天發掘出他在音樂上無限的潛能。雖然冠文不太喜歡看譜，也看不懂，但我還是會將譜擺在他眼前。我知道他的眼神能停留在譜上的時間可能只有兩秒鐘這麼短，但我覺得這並不重要，重點是他要能享受音樂，有動機一直持續學習。
用「你可以更好」 指正缺點
在學習的過程中，我們還是會遇到瓶頸，曲子越彈越難，有些技巧必須要反覆一次又一次的練習。剛開始冠文很不能接受我說他「錯」這個字，他覺得被說「錯」就是在否定他，覺得他不好。但有時候我還是會不小心脫口而出，他整個情緒立刻就會大爆走。所以我在教他時，會很刻意迴避一些字，總是要轉彎的說：「我覺得你剛才彈得很好，但是這一個小地方，如果我們再練一下會更好。」
我先肯定他，再來慢慢的磨他的問題，這對他的情緒穩定很重要。我漸漸懂得尊重對孩子的重要，不再以為他什麼都不懂，其實他們比一般孩子更敏感，只是說不出口，他其實也希望在我們面前有好表現。
跳出情緒框框 發掘更多潛能
雖然我很小心注意我的教學態度，但有時他的情緒還是無法控制，踢鋼琴、跺腳、大哭、咬自己的手背，幾乎常在挑戰我耐心極限，有時也會弄到我整個大發飆。但脾氣過後，我總又陷入無盡的懊悔與自省。後來我學會，我很生氣時應該要立刻離開現場，讓彼此情緒緩和下來，等情緒穩定了再繼續。但我很堅持不會因為他的哭鬧就停止教他，因為我知道這樣他會解讀成哭鬧就可以不用學習。其實有些曲子的技巧並不是他能力的問題，是他的情緒完全干擾了他的學習，負面的情緒一來，他什麼事都做不了。
我很清楚我不只是要教他音樂，最重要的是要磨他的情緒，音樂只是一個很好的媒介。我希望他學會的是一次又一次的耐心與最基本的服從，所以當他大發脾氣後，我還是會堅持回到剛剛讓他生氣的那個小節，再從那裏開始教起。常常一堂課我只教了他兩小節，真的談不上在教他鋼琴，比較像在磨彼此的耐心。但因為我的堅持，我看到他一天天的進步，只要他能控制自己靜下心來，其實那兩個小節並不難。但情緒這一關卡，常常將他困在那裡，等著我們幫助他，將他拉出來。我常鼓勵自己一定要堅持下去，因為孩子也正努力的突破自己的困難。有時，他會因為沒有辦法立刻控制住脾氣，而懊悔自己脫序的行為。經由這些年持續的努力，讓我非常訝異他的進步，當冠文越來越突破自己的障礙，他的潛能也就一天天的被開發出來，更證明自閉症的孩子其實也是有能力做好一件事的。
加入弦樂團 挑戰的開始
小學三年級時，無意間在學校網站上看到弦樂團招募團員的消息，心想如果冠文能加入樂團，就能增加與人互動的機會，這樣一定可以提升他的社會性。 於是就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去報名，沒想到真的讓我們如願地考進樂團，但進入樂團後，才發覺全新的挑戰正要開始。
弦樂團的團員來自全校各班，並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冠文的狀況，冠文怪異的舉止常常讓不了解的小朋友忍不住多看他兩眼，很感恩弦樂團林穎儒老師及指揮劉桓吟老師向所有團員及家長解釋冠文的狀況，讓我能順利在旁協助。我雖然已經先給自己打了強心針，但仍然要盡力去忽略掉別人看冠文的眼光，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真正幫助冠文。我把自己想像成是冠文的助教，我的工作是協助他適應環境，這樣的心理建設真得很重要，我學著不去在意別人的眼光，讓我專注在冠文的問題點。
一開始時，我全程都需要坐在冠文旁邊，跟他翻譯解釋老師的所有指令。在樂團裡，學會看指揮的眼神及手勢是很重要的，不能有半點失誤。因為冠文看不懂指揮手勢，剛開始練習時他常常慢半拍，音樂開始了，他的琴才拿起來；大家還沒放下琴，他已經放下了；或是指揮已經比出暫停手勢，他卻還繼續拉著。
冠文也不太會看譜，所以當指揮發下他沒聽過的新曲子時，我總是戰戰兢兢面對，因為他沒聽過的曲子，他會照著他耳朵聽到的旋律拉，所以我必須坐在他的右側，適時的暫停他的弓，免得他在樂團發出怪聲，造成干擾。在樂團裡，弓法是很重要的，必須要整齊，上弓、下弓，都要跟大家一致才行，完全不能隨心所欲。和別人弓法不同就要自己調整，眼睛必須隨時注意別人，不只是拉自己的聲部，耳朵還要注意聽別人拉弓的聲音。
冠文不太知道如何看懂指揮的手勢及動作，為了讓他練習，我錄下指揮的所有動作，回家後定格做練習，尤其是演出前的彩排，我一定會錄下整個走位過程，並在家練習一遍。要能順利在樂團練習，這些都是冠文必須要克服的困難。這些對一般孩子來說，也是需要時間練習，對自閉症的孩子而言，就需要更多次的訓練。
這樣的練習在演出前幾乎每天都重覆，我想這也是讓冠文快速進步的主要原因。每個動作，冠文需要多次的練習才能記得住，我會強調在他出錯的地方練習，練好之後，必須要從錯的前一步開始，如果能完整連接下個動作，才是真正的學會。通常自閉症的孩子對於獨立的動作都可以勝任，但在動作與動作間的連接，就是他們容易出狀況的地方，所以必須要多次、反覆的練習。
大笑 是他緊張及不知所措時的表達
團練過程中，有時小朋友上課調皮或偷懶沒練琴，老師的言詞會稍微嚴厲，雖然不是在說冠文，但冠文不太會處理這樣的氣氛與情緒，當老師對別的同學生氣時，他不知自己該怎麼辦。他通常的反應就是大笑，而且老師越生氣，他就笑得越誇張，笑到整個臉都脹紅，這讓我非常尷尬。
還好經過我跟老師的解釋，指揮劉老師對冠文非常包容，忽視他不適切的舉止。老師知道越阻止他，他會越焦慮，反而笑得更誇張，請他冷靜下來的時間就需要更久。一旁的家長原本覺得冠文沒什麼問題，但看到這一幕他們就知道冠文的特殊，這就是我們孩子的困難。我如果沒在旁適時加以解釋，可能會造成很大的誤會。令人欣慰的是，經過很多次經驗，雖然冠文在緊張時還是會笑，但他已經學會盡量把嘴閉緊，頭低低的笑，讓別人看不出來，我想這就是他的進步。
在團練過程中，當他有情緒時，就是我最緊張的時候，所以我都會盡量去鼓勵他的好表現，用一張小紙上畫滿十個格子來增強好的行為。在練習過程中，只要有好表現就會畫一個圈，集滿十個就可以得到他最想要吃的晚餐便當。即使表現不好，我也盡量假裝沒看到，不去扣他的圈圈。因為扣圈圈很容易引起他的情緒反應，我只在他好表現時幫他畫圈。在樂團裡，我盡全力去協助他穩定情緒。
放手的勇氣
可能是自尊心使然，我總覺得老師願意讓冠文加入樂團，我和冠文就應該盡全力表現到最好。我也感受到冠文越來越努力，我想他也是希望能得到指揮及其他團員的認同吧！就這樣從三年級到五年級，我都全程坐在冠文旁邊協助他，冠文越來越習慣在樂團練習，有時我也不需要再畫十個圈圈鼓勵他，他自己會想要和大家一樣。升上六年級時，指揮劉老師跟我說她想要試著讓冠文一個人拉琴，請我不要坐在旁邊陪。我心裡想，這樣真的可以嗎？
指揮劉老師將冠文的位置安排在首席旁邊，這讓我非常的焦慮緊張，深怕冠文會出狀況；但另一方面又覺得老師們看到他的努力而給他機會，而倍感欣慰。我試著坐在台下觀察，漸漸地，我發現冠文居然也可以慢慢學著聽懂同學的指令，並自己練習看指揮，越來越進入狀況。
看到他的進步，心裡真的很感動，原來我適時的退出才能讓冠文程度更提升，這是家長很容易忘記的。雖然知道要適時讓他們練習獨立，但在團體裡，家長總是怕影響別人而不敢放手。非常感恩指揮劉老師對冠文的肯定及同學們對冠文的協助，如果不是指揮劉老師適時地提醒我放手，冠文的獨立性就不會那麼快有進展！
只要相信 無限可能
冠文因為越來越在意大家對他的評價，每次都會在家裡很認真的將樂團的曲子拉熟後再去團練。六年級時，例行的團練並沒有太大的狀況發生，但只要樂團要在校內外表演或比賽前一晚，我幾乎都無法入睡，我總是想著冠文比賽時萬一有情緒怎麼辦？大家為了這個表演或比賽練了那麼久，如果他突然鬧情緒，就會讓整個團體的表現扣分，這樣會很對不起樂團及指揮。
我常常把情況想到最壞，而讓自己焦慮不已，到了要上台表演或比賽前那一刻，我總是在後台不斷提醒他，叮嚀他眼睛看指揮，及注意所有的小細節。雖然我一直深呼吸，告訴自己冠文會做到。但緊張的情緒，真的已經讓我緊繃到極點！我一度想跟指揮說冠文不要參加比賽，他只要跟著樂團練習就好，但另一個聲音又告訴我，為什麼不讓他去呢？不試試怎麼知道冠文行不行？畢竟無論是什麼樣的結果都是一種結果，要試試看才知道！
一次次的掙扎，最後終於還是說服自己讓冠文跟著表演及比賽，雖然我知道我要承擔所有的風險，但如果我不讓冠文試，他永遠不能有這樣的經驗。很佩服自己能勇敢做出決定，很慶幸地，我所擔心的最壞狀況到現在都沒發生。跟著樂團表演及比賽時，他都把最好的一面表現出來，真的是很感恩。
我很感恩指揮劉老師及樂團林老師給予冠文的機會，我真的從來都不敢想像冠文可以獨自跟著弦樂團一起演出或參加比賽，在台下看著冠文演出，想到以前的辛苦常常不自覺感動到紅了眼眶，他真的做到了！他可以記住我叮嚀他的所有小細節，其實到現在，我還不敢置信。也很謝謝團員的媽媽常常鼓勵我的話，「冠文正在盡自己的力量突破限制」、「現在冠文在台上，看起來一點都不覺得他是特殊的孩子」，我聽了真的很開心。因為冠文持續的努力，終於得到大家對他的認同；家長和老師的堅持，終於讓他能突破自己的障礙，將他最好的一面呈現在大家面前。
我的孩子 讓我更勇敢
因為冠文的特殊，讓我這個平凡的媽媽學習到：不是所有事情都那麼理所當然可以輕鬆地學會。連最簡單的說幾個字，冠文都必須費好大的力氣才學得會。幾乎所有事情都要教，很多簡單的小事總是得重覆的一練再練。
為了冠文，我毅然決然放棄了自己的愛好及人生規畫。因為我知道世界上沒有人會願意付出所有的時間和孩子共同努力，除了孩子的母親以外。但我必須承認，在每天重覆訓練的過程中，因為孩子的不斷抗拒，讓自己的心情也患得患失，情緒起伏很大。
從小到大，我的個性獨立好強，很不喜歡麻煩別人，很多難過的事，也很少會跟家人說。但在訓練冠文時，我竟然挫折到哭著打電話問我的母親我該怎麼辦？我很想帶著孩子一走了之，因為他什麼都學不會，也不想學。他的人生未來會是怎樣，我非常茫然。我很感謝我的母親鼓勵我面對人生的無常，很多事不是自己能決定，但我們能夠選擇如何面對。是勇敢面對的活過每一天，還是自怨自艾活過每一天。
幾年下來，當我慢慢接受冠文的狀況，我告訴自己不去想著不確定的未來，只專注活在當下。當我專心的想著帶冠文的方法時，負向思考就不會一直出現，我的心情就比較能夠穩定下來。自閉症的孩子對大人的心情其實很敏感的，當我們很心煩氣躁時，他們也能感受的到，就會跟著亂了節奏；但當大人有目標方向時，孩子的心也比較能定下來學習。
在帶領孩子時的想法與決心真的很重要，一定要有的信念是：我一定要讓孩子學會這件事，並要隨時記得幫他們找機會將優勢能力拓展開來。當有如此的信念時，自己就真的會找出各種方法去嘗試，孩子因此也創造出更多的可能。我很感恩冠文這幾年來的進步，讓我更加證明了自閉症的孩子也是有能力學習的。只要我們多給他一些時間，多鼓勵他們，他們的表現一定會超出我們的預期！
（本書主角陳冠文於二歲多時被診斷出患有中度自閉症，他在音樂、游泳方面獲得許多獎牌，2014年獲臺北市推薦為總統教育獎學生。本文摘錄自《翻轉星生命—星際勇士陳冠文的潛能探索之路》一書第124～128、133～140頁，感謝「周大觀文教基金會」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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