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淚千行

《真情是一生的承諾》
杏林子著
定價新台幣190元
圓神出版社出版

    前不久,「名人三溫暖」訪問人稱威京小沈的沈慶京。

  在許多人模糊的印象中,沈慶京是一個跨足黑白兩道,在商場上呼風喚雨、很有辦法的人,其他則不甚了了。

  他原是眷村子弟,年少時荒唐,加入幫派。有一次闖了禍後,家裡窮得連幾千塊的保釋金都付不出,因而留下「前科」紀錄。

  這個紀錄幾乎將他逼入絕境,因為沒有一家公司行號肯雇用他,最後還是透過一位老朋友蔣德昌的關係,勉為其難的在報關行為他安插了份小差事,開始接觸到紡織業。

  當時輸美的紡織品都有一定的配額,在自己的勤奮努力以及中興紡織鮑朝雲老先生的提拔下,很快的掌控了所有的配額,從此一路發跡至今。

  提起當年這兩位改變他命運的大恩人,他忍不住真情流露,流下是感觸也是感激的眼淚。

  提到父親,他更是淚如雨下。他哽咽說:「父親是軍人,以榮譽為第二生命,可是我卻成了他一生最大的恥辱,一輩子讓他在人前抬不起頭來……。」

  如今,他也算得上功成名就,只是父親早已故去,再也沒有機會彌補父親的遺憾,所有的痛悔都從眼淚中傾瀉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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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個兄弟姊妹中,從小我以好哭出名。

  我的好哭純粹出於父親的寵溺。所以,哭是撒嬌,是耍賴,是要脅,是無理取鬧……,因為有父親的撐腰。所以誰都不能惹我,否則一定「大珠小珠落玉盤」。

  生病之後,當然哭得更理直氣壯。我的皮膚薄,經常哭得眼瞼都為淚水蝕破。

  有一天,父親無意中告訴我,他曾多次夢見祖父。祖父責怪他為何沒有好好照顧我,以致病成這個樣子。說著說著,父親的眼淚就流了下來,是我第一次看見父親哭。

  父親畢業黃埔八期,從中日戰爭、國共大戰到古寧頭大捷,參加大小戰役無數,身上傷疤歷歷可數,幾度瀕臨死亡邊緣。小時,我們經常趁父親夏日赤膊時,撫弄他的傷疤,挖出裡面的故事。

  有次與日軍激戰,一顆子彈貫穿他左右兩側坐骨,由於傷口感染,醫生每天用根鋼條把藥布從坐骨這端塞進去,從另一端拉出來,然後左右兩個看護兵來回抽動,清洗裡面的腐肉和膿血。父親回憶,每天早上換藥是最恐怖的時刻,往往痛得他全身發抖,大聲嚎叫。

  有時,我們故意糗他:「那你有沒有哭?」

  父親自豪地說:「開玩笑,革命軍人,流血不流淚!」

  然而,這位流血不流淚的革命軍人,卻流下敵人與死神面前也不曾流下的眼淚。這淚,是為心疼愛女的受苦而流;也是為做一個父親的,在面對女兒的疾病,卻只能袖手旁觀、無能為力而流。

  父親的眼淚讓我吃驚,也突然覺醒。因為我發現眼淚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只會把自己陷於沮喪消沈而不可自拔,連帶一家人的情緒都受影響。

  從此,我決定不再流淚,也不讓父母再為我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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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想起另一位父親的眼淚。

  去年底,有位紐西蘭青年魯本來台自助旅行時失蹤,他的父親費爾千里迢迢、前後兩度到台灣尋找愛子。

  時隔四個多月,雖然明知凶多吉少,他仍不放棄最後一絲希望。透過警方的協助,在阿里山區展開大規模的搜尋,一無所獲。

  費爾跟著搜索隊員翻山越嶺,不時取出隨身攜帶的愛子照片翻看,舐續情深,溢於言表。

  魯本已婚,妻子尚且有孕在身,他卻執意一個人遠離家鄉自助旅行。費爾不免為此耿然,他告訴同行的朋友說:「如果找到兒子,一定要責備他為什麼不聽話……。」

  他哽咽難語,淚水流滿他憔悴疲憊的臉頰,他不斷伸手抹去,卻似乎越抹越多。那一張流淚的父親的臉就樣定格在我的腦海裡。

  兒女受苦,父母心疼落淚;兒女不聽話,父母心傷落淚。天下父母心,何時才能重展觀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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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朋友中也不乏愛哭人士,廖偉凡便是其中之一。

  認識廖偉凡甚早。伊甸剛創辦時,他就是我們的義工,跟著一群殘障朋友參加大山營、大海營,玩得比誰都要瘋。

  第一次看到他,就發現他有一雙大而清純、略帶羞怯好奇的眼睛,忍不住說:「你的眼睛好像小鹿的眼精!」

  他一樂,第二天傻傻的抱了一缽盆送我。

  從此,我就喊他「小鹿」而不名。妻子小孩順理成章變成「鹿媽媽」、「小小鹿」。

  小鹿平日開朗風趣,會講各式笑話,唯獨內心有一個痛處不能碰觸,否則一定江河氾濫,那就是他的弟弟。

  小鹿的弟弟弱智。從小為了這個「不一樣的弟弟」,小鹿不知打了多少場架。

  有時他恨弟弟,讓他也連帶成為別人譏笑嘲弄的對象,可是看見弟弟被欺負,他又忍不住挺身護衛,心疼弟弟的不懂反抗。

  這種感情十分複雜,糾葛在他內心很長一段時間,直到他長大,他才能坦然面對弟弟,面對自己,面對他人投注在他們身上異樣的眼光。也因為弟弟的緣故,他開始關心社會福利工作,並且積極參與許多殘障機構的活動,成為最受歡迎的義工。

  弟弟已經過世多年,每一思及,仍心痛難忍。只要看到其他的殘障朋友,他就不由得想起弟弟,想起他們一起度過的黯淡童年,疼惜弟弟來不及長大的生命,不曾享受的青春年華,人世間的情愛……,他便淚如雨下。

  到今天,不論他在螢光幕上如何輕鬆自在,機智活潑,恐怕很少有人知道,他的淚腺有一道不設防的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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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始伊甸的工作後,奇怪的是,我又變成了一個容易流淚的人。

      每次聽到殘障朋友述說他們悲慘辛酸的往事,我就忍不住落淚。比起他們,我的確太幸運了。

  有位朋友先天障礙,一出生就被父母遺棄,送到一所教養院。教養院不單收容殘障兒,也包括許多遊民、無依老人、妓女……,三教九流,什麼都有。在那樣一個弱肉強食的環境裡,可想而知,他所受到的凌虐與非人待遇。以至於來到伊甸後,有次他竟然對我說:「希望你們以後不要對我太好,我會受不了的……。」

  我詫異不解地問:「為什麼呢?對你好還不好嗎?」

  原來,他一直認為殘障者天生就是賤民,被命運咒詛,理所當然應該被歧視、被欺負的,那是他們的宿命。他好,反而讓他不自在,有種不配承受、不敢承受的心理負擔。

  那一剎那,我的淚泉湧而出。

  另一個孩子也是從小生長在孤兒院。每逢大雨,院裡的衛浴間就會淹水,便池裡的糞便隨水四處漂流。他無法站立,只能在地上爬行。每次要去洗澡或上廁所,就得從污水中匍匐而過。

  「那些大便剛把它撥開,一下子又黏上來,跟著你不放……。」

  他笑嘻嘻的說著,彷彿在說別人的故事。其實,類似的故事比比皆是,殘障朋友聚在一起,常常彼此揶揄,當做笑話一樣講給我們聽。只是,你一點都笑不出來,只覺得鼻子發酸,眼眶發熱,有什麼東西要衝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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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八九年,殘障朋友在政府長期漠視下,為了爭取本身的權益和福利,不惜走上街頭。

  我們開了無數次協調會、公聽會,都不得要領,決定親自拜訪執政黨中央黨部。

  那天下午,大雨傾盆,我帶領來自全國一百多個殘障團體的成員,事先,我們正式發了公文,打過電話,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到了中央黨部門前,才發現軍警環伺,如臨大敵,結結實實給我們吃了個閉門羹。

  推派幾位代表進去溝通,其他的人苦苦的守候在門外。天勢漸暗,幾位陪同我們請願的民代一一開溜,只剩下立委謝長廷一人。

  最後,終於等到交涉的代表出來,執政黨悍然拒絕。一時之間,群起譁然,到底是隊伍解散,各自回家,還是留守原地,抗爭到底,議論紛紛。媒體記者團團圍住我,等做最後的決定。

  我很清楚,只要我們再堅持下去,哪怕只有一天、兩天……,執政黨在強大輿論的壓力下,不怕他不重視。可是我不能,我看到那一、兩百位坐著輪椅、撐著拐杖在大雨下整整站了一個下午的殘障朋友,有些沒帶雨具的,早已淋得渾身溼透,有如落湯雞一般,心中深深不忍,他們一定又冷又餓,萬一有誰因此生病怎麼辦?

     想到政府的顢頇無能,若干官員的官僚氣燄,殘障朋友彷彿等著施捨的乞丐一般。其實我們要的真的不多,只不過是基本的生活保障,一點立足之地而已,即便是如此卑微的冀求也如此困難,一時百感交集,忍不住辛酸落淚。

  許多殘障朋友和媒體朋友也跟著哭了,站在身旁的謝長廷也黯然淚下。

  在那一段風起雲湧的社會運動中,他是唯一陪伴我們在雨中流淚的政治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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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幾年來,不知為什麼,政治人物特別愛哭,一個個大男人經常哭得涕淚縱橫,一臉模糊,實在不可思議。

  我們這些小老百姓被他們哭得心煩意躁之餘,忍不住想,到底有什麼大不了的委屈,值得在大庭廣眾之前如此失態,是感情豐富、還是沒出息?

  兩年前口蹄疫席捲台灣時,許多豬農一夕之間傾家蕩產,一位老農面對堆積如山的豬屍,放聲嚎啕;林肯大郡、大湖山莊災變,死傷累累,受難家屬哭天搶地,痛不欲生。他們哭,哭出了多人少心中的痛和無奈,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輪到我們?

  每每在這種時刻,我們只看見官員們互推責任,卻無一人掬同情之淚。

  為卡位、爭寵,為得不到層峰關愛的眼神而哭,這淚,流得何其廉價,何其醜陋,真是不流也罷!

註:本文出自《真情是一生的承諾》,感謝圓神出版社慨允本站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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