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偉君
婚姻，我從小到大的憧憬，也是父母親為我孵的夢。
現在，夢就這麼碎了嗎？
我希望我的戀情與婚姻能得到祝福。儘管在美國這麼多年，我仍保有傳統的價值觀，認為兩個人在一起，對方能尊重我的父母親、能與他們溝通，而對方的家庭也能接納我、喜歡我，這樣交往下去才是永遠的幸福快樂。
留日以後偶爾回台灣，我是受各方叔叔阿姨疼愛的。而到了美國後的感覺是條件好的男好多都在美國。不禁幻想我可能就在這裡找到最甜蜜的幸福。
在美的台裔長輩們更是喜歡我，莫不想把我和他們家兒子配成一對。來自台灣的他們遇上也從台灣來的女生，在語言、思想觀念及飲食習慣上有了共同點，就先在心裡多了三分好感，加上我有著日本女生溫柔的「小女人味」，有著尊敬長輩的價值觀，又能跟他們受西方教育的兒子溝通，我簡直是個寶。
那時的我很幸福，機會非常多，也對未來充滿了希望，以為我可以在這裡找到牽手一輩子的人。
然而，受傷後，或許只是萌生情愫的階段，對方的父母看到照片上有個坐輪椅的女生，馬上緊張地問：「這是誰？你們怎麼有這麼多合照？你們沒有在一起吧？」我終於發現，當一個人喜歡我，並不代表他就可以跟我在一起——這在以前想都沒想過的問題，卻實實在在地在生活中不斷上演。
對感情路上一帆風順的我而言，被「拒絕」無疑是晴天霹靂，彷彿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後瞬間被打入冷宮，或是天使跌入了地獄，原本的光環沒了，人們只看到我代步的兩個輪子。
我還是我，但是，誰知道呢？
我想要成為與大家相同的「正常人」，不管在愛情方面、朋友方面，都能享受生活，甚至「正常」的工作。
大衛後來跟我在一起的兩年，他的家人其實也很擔心，但我能夠做給他們看，可以有成績，證明我和他的交往是平等的，我們是相互扶持，不用單方面地照顧我。因為看到兒子的快樂，以及大衛在心靈層面對我的依賴，加上與他父母相處久了而產生感情，他們也就不那麼擔心了。
以前只看到我失去了什麼樣的生活，現在我想重建新的人生，重溫愛人之間依偎的溫暖，找個方法重新當情人、當個好伴侶。
或許，學會了獨立的緣故，我漸漸生活上不需要麻煩別人，自己開車，有好的工作，週末做義工，什麼事情都可以自己來。遭受過挫折，朋友說我比一般女孩子善解人意，體諒他人。自信心建立後，更有人說我變美了。
漸漸地，我也認識了很多人。尤其坐在辦公桌後，或是在餐廳吃飯，與人隔著張桌子面對面坐下來，其實別人不太注意到「輪椅」。因此，往後日子也出現了幾個被我的個性吸引，覺得彼此性情契合的人。
我發現，教育水準高一點的人，並不是娶個老婆來生孩子、拖地洗衣，他們想要能談心，有共同話題，並且一起築夢的女生。
我認識了陳，他喜歡我，因為我們天南地北都可以聊，可以從國家政治，工作發展，聊到他繼承的家業；我也覺得他很不錯。雖然我坐輪椅，他卻說：「不影響啊！那又怎麼樣？」
但有一次我回電話給他，是他姊姊接的，報上姓名後，竟是一連串臭罵：「妳最好不要跟我弟弟在一起！妳是什麼樣子的人啊？自己都沒有去搞清楚！請妳遠離我弟弟。拜託妳，不要再打電話給他，和他見面了。」我當時的震驚是無法形容。第一次被他人當場羞辱，我痛哭了！回想起過去家長親自來對我說希望我和他兒子交往，還託關係打電話到台灣說服我父母的情景，如今成了強烈的對比。我跌到了谷底，心想：「看吧，只要一遇上別人的家庭和父母親，就不行了。」雖然他一直說不要理會他姊姊，我還是決定不要跟他在一起。
陳的追求讓我欣慰，在溝通或心靈上，他覺得可以跟我契合，還會特地回台灣去取悅我母親和妹妹，主動到我家拜訪我父母，積極的替我懷孕的妹妹添購小寶寶的禮物，母親與妹妹都很喜歡他。但是我始終充滿著不安全感，畢竟，他們家是個傳統的家庭。
有一次他送了九十九朵玫瑰到我住的地方，還被室友取笑：「妳可不可以叫他不要送這麼大一束啊？以後枯了我們要怎麼處理？」收到花的時候，我既開心又興奮，哪一個女孩不希望收到這樣的玫瑰花？
車禍前，常會有追求者送花。曾經位男生還從台灣訂花籃，連續送了一個月，把我家變成了花市般，好鮮豔、好燦爛。這些都是年輕時美好的回憶。現在坐在輪椅上竟然收到了比車禍前還大束的花，簡直像在作夢呢！
碰巧我母親打電話來，竟聽他說：「江媽媽，這樣也沒效啦！」呵，難不成「九十九朵玫瑰」這招是母親教的？
然而，我還是害怕，害怕他的姊姊、他的家人，害怕一次又一次被否定。他對我非常好，但我心裡真的怕受傷，他姊姊的話如一根刺狠狠地扎在心底，這麼讓人難堪的侮辱，我哭了好幾天。
為什麼還沒開始的感情卻讓我難過？是我失去了自信嗎？也許不只是這樣，我還得到了一種恐懼，恐懼失去對未來的信任和給愛的能力。
同時，我也認識了張。他的母親已經過世，父親也在新加坡，剛開始我還會想：「這是老天給我的機會嗎？他沒有傳統家庭羈絆，沒有家人會反對，我的心裡可以輕鬆了……」
跟陳說我會選擇張，他甚感不公平：「難到要跟妳在一起的人，都要把父母親殺掉嗎？」聽他這樣說，我不知如何回答。這句話也許可以想成是一種安慰，或是代表我「做女人」的價值，可是我就是沒有辦法跨出去，因為我知道將來兩人在一起的挫折會更多。
我遇到他們兩人之前，曾經遇過另外一個人，是沒有父母在旁時認識的。他在跟我相處時很疼我，話也說得很好聽，他希望他的父母先認識我、瞭解我的個性，再公開我們在一起比較不會反感。有一次我回台灣到南科找他，兩個人在一起時雖然很開心，他卻刻意繞過他家，或不要在他家附近約會。只是一個小動作，卻是我重重的打擊！
終於認清楚我對他的期待是癡人妄想，是自己騙自己！領悟到對方的父母親終將是我最大的阻礙。因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我徹徹底底拒絕了陳。
張是我當義工時遇到的，我們會一起去做參與義工活動，像是向美國政府替台灣爭取權利等等。因為時常接觸、碰面，他從我的點頭之交，變成了入幕之賓，我很開心終於有一個可以自在交往的人。我問他為什麼會喜歡我，他說因為我笑容甜、很樂觀、個性不拘小節、總是很快樂地想到別人對我的好、懂得感激別人，結果讓別人對我更好。但有時太替別人想，被欺負了都不知道。我的好脾氣和他是個互補，所以想來保護我。
他認為我像個小女孩，很容易開心，只要一件小事就能樂上個半天，這讓他很想疼我。他說：「妳在人群中會有很多人疼妳，但人家疼妳不是沒有原因的，妳的思考邏輯改變了妳的一生。」因為有人疼是件開心的事，他說甚至叫醒打瞌睡的我，也只是呆呆地笑問：「什麼事？」他從沒看過有人睡著後被吵醒是笑著。
常常笑的我，會讓他看到另外一面的自己。他本身並不是這麼迎向陽光的一個人，跟我在一起可以感染到我的「正面性」，思考模式的改變讓他的生活更更快樂。
我們倆非常互補，他沒有的在我身上可以找得到，我缺少的他都可以補足。他最討厭進廚房，我都會儘量照料他的三餐，看他一口吃下我的創意料理，然後笑著說我都亂煮，也是一種甜蜜。又因為加州的無障空間進出方便，有空時我就替他去郵局銀行或是買民生必需品等，當他的小助手，讓他放心衝刺。
即使我們已經交往了四年，在感情方面我依然沒有安全感。但張讓我感動的是，某天突然很高興地打電話跟我說：「妳可以去黃山了！我們可以去黃山了！」他在電視上看到大陸一遊的節目介紹黃山，如果爬不上去可以讓人抬著轎子上去，他立即興奮地打電話告訴我。我們都很喜歡旅行，南北美洲很多角落都有我們的足跡，他並沒有失落於我不能出去玩的想像，反而會想到可以去哪裡玩；只是一句話，我知道我是被牽掛的。
那段期間裡，雖然他讓我心裡有個寄託，但預想到不會結婚始終讓人難過。我不是他心裡最完美的女生，加上又因為我，他與他父親起了誤會大吵一頓，這又讓我清楚明白，原來我還是不被他的父親接受。
車禍前與車禍後的落差為什麼如此大呢？以前都是長輩最喜歡我，現在卻是人家的父母親看到我的輪椅後最反對我。一想起得不到家人的祝福，我還是不要結婚吧？
最近，有位台裔工程師從紐澤西來台灣玩，聽說六年來他一直偷偷地喜歡我，他的家人也很喜歡我，積極地促合我們約會。他的腳也不太方便，是小兒麻痺，可是他卻是畢業於麻省理工學院的高材生，是個聰明又有成就的男性。
我父母似乎還滿贊成的，「這樣很好啊！他跟他家人都喜歡妳，你們有機會的話可以培養感情……」本來父母親在我車禍後寧願我不要嫁人，因為他們怕我會受傷、會被欺負。但是現在，跌跌撞撞了幾年後，兩家的父母親都祝福的感情，我要不要接受呢？
我想，他們家人會喜歡我的原因，是我獨立，自己住、一切自己來，而且我自己認為我和一般人沒有兩樣。此外，他大概從小到大都受到父母過多的保護，很多事情大家都認為他做不到，也就沒嘗試過，現在發現「不試怎麼知道」。他曾經被我罵過：「你為什麼不自己做呢？我可以做得到，你為什麼不可以？」我的正面思考還有獨立行動，讓他接觸到到另外一個世界；原來他也可以。有一種聲音會去鼓舞他要更獨立，而不只是疼惜他和幫助他。這個工程師對我很好，但他在地球的另一端，能接觸的機會很有限……也許將來吧！將來看我們有沒有緣份在一起。
無論會喜歡我的原因是什麼，有人能欣賞我，我對自我的要求也算成功了一半。畢竟，我也努力做到了，也還有更多的空間可以努力。我在意他人的肯定，期待他人的掌聲，強烈失去的不安與心中深深的渴望，使我內心不斷動盪，也因如此使我持續地向前跑。
從天上的蝴蝶重重地摔下，成為沒有自信不知如何生存的的斷肢蝶。幾年後，努力再度飛了起來，雖然沒有飛回高高的天上，卻能在花叢間享受太陽的溫暖照耀。
在高空處並不一定比較好，天上的太陽有時太烈會晒傷人；有時風太大會太冷；打雷第一個被電到；飛得太高，沒有機會看到毛毛蟲在附近慢慢地爬，所以也不知道自己能飛已經很幸福了。我曾在天上飛過，我並不羨慕。
我可能成為斷肢後永遠不會飛的蝴蝶，卻因為周遭親人朋友給的愛與自己的努力補救，再度飛起；不用飛那麼高，能穿過花叢沾染一身香氣就很足夠。因為曾經不能飛，我珍惜能再飛的幸福。
一種米飼百種人，不是每個人喜歡的類型都相同。分析自己之後，清楚了解到我的機會不在於「外表」和「生孩子、掃地」，而在於「個性與內在」。我的個性讓我跌倒後再爬起來，讓我展露笑容，也讓他人跟著愉悅，這是我最珍貴的資產。
我相信好好充實自己，一定會遇到最適合我，能互相扶持依賴、快樂的另一半。
（本文取材自《輪椅上的公主——追回幸福的旅程》一書第145～158頁，感謝「二魚文化」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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