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芳綺
自台北啟明學校高中部畢業後，藍約翰的生活步調又必須重新調整，從原來的忙碌充實、充滿歡樂趣味的校園生活，回歸到原本孤獨又沉寂的居家生活，約翰在心情上著實不能適應。
早晨醒來，約翰靜靜躺在床上，回想學校的生活點滴。
那段日子，約翰一早就被鬧鐘叫醒，然後趕緊排隊梳洗，再到地下室餐廳吃早餐，之後，回宿舍收拾上課用的書本，慢慢走進教室。通常，在老師還未進入教室之前，同學們不可能安靜等候，必定是說說笑笑、打打鬧鬧，約翰雖然未必加入他們談笑的話題，但心中也感染了喜樂的氣氛……
想著，想著，一抹笑意漾在約翰孤寂的臉上。
而今，醒來無事可做，爸媽都工作去了，只剩他一個人，待在空空盪盪的屋子裡。
同學們畢業後還是時常以電話聯絡感情，告知彼此的訊息。每當約翰聽到「XXX找到工作」、「XXX開了按摩院」，他心中總泛起一陣複雜情緒，一方面為同學感到高興，另一方面為自己感到悲哀。
畢業沒多久，他就接到小真的喜訊。約翰和小真一直保持友好的情誼，在畢業後仍有電話上的聯繫。當小真打電話告訴約翰她要結婚的消息，約翰由衷地祝福她有個美滿、幸福的婚姻。
「似乎大家的發展都不錯，我呢？雖然自己在校成績都比他們好，但畢業後卻是前途茫茫，不知未來在哪裡？」約翰的心情相當苦悶。
在這個家裡，最知心的妹妹雅菁已經赴美留學，他有滿腹的話，卻是欲訴無人聽。他很希望自己也能靠自己的能力獨立自主，但是該做什麼呢？
曾經，他跟爸媽商量過開按摩院的事，爸媽並不贊同，因為約翰和其他盲胞不一樣，他們除了視障之外，身體健康、四肢健全，而約翰卻是四肢萎縮，根本無法從事按摩的工作。
「你不用想太多，反正爸爸媽媽會照顧你的生活，不需要擔心工作的事。」媽媽雪娥總是這樣勸約翰。可是，她不明白約翰內心的愁悶，學了三年的專業技能，卻無法發揮所長，約翰為自己感到悲哀。
他除了偶爾寫一點文章，其餘的時間就是捏陶。因為身體殘障，約翰特別注意跟殘障人士有關的消息。一天，他從廣播中聽到「國際特殊才藝協會中華民國總會」將在北中南三區舉辦「國際特殊才藝選拔」，徵選的項目分靜態和動態兩部分。
約翰一聽這個訊息，很興奮地告訴媽媽，他想參加這次的特殊才藝選拔。雪娥知道後也非常贊成。
約翰構思了幾天，寫了一篇小品詩⟨愛的詩篇⟩。
愛的詩篇
一
人間處處見真情，
事事關懷送溫馨，
愛苗芳草青又青，
綠意簇簇滿園庭。
二
不怨天生視盲盲，
只需事事有保障，
雖是豪情可吞江，
只求識才識文章。
根向下扎緊土壤，
枝根根向上，葉片片向陽，
唯有愛與希望，才是推動向前的力量，
方可使得萬物蓬勃生長；
唯有希望與理想，才是生命的翅膀，
方能翱翔碧海藍天上。
三
春去秋來，花謝花開，
好景亦難在，
青山依舊人未改，
莫讓生命空留白。
無需禮遇與優待，
只要處處無障礙，
要收穫先怎麼栽，
機會不會隨自來，
莫到失敗徒感慨，
添得一身好風采，
迎向璀璨的未來。
四
人生本有無常事，
韶光青春皆易逝，
殘而不廢常省思，
莫到老大斷腸日。
經驗過程為良師，
念茲在茲謹慎思，
若未久啄血和淚，
哪能自嚐甜果實。
人間冷暖皆自知，
知足惜福感恩詞，
愛人者人恆愛之，
有為者亦若是。
期待向陽綠滿枝，
期待啟明霽現時。
愛在傲雪苦心志，
愛在光輝交映時，
愛在光輝交映時。
雪娥讀著約翰這首⟨愛的詩篇⟩，心中感觸很深。約翰雖然身體受到極大的創傷，但是，他的心志始終堅定、積極、開朗。他始終抱持殘而不廢的精神，來面對人生的種種挑戰。
雪娥將約翰⟨愛的詩篇⟩的點字稿，另書寫一份文字稿，用厚紙板製作成一張大海報。另外，將約翰四件紙黏土作品「電話機」、「活跳魚」、「無敵鐵金剛」、「玉池美魚滿風帆」，分別製作了卡片，以說明作品的創意和用途。
約翰除了參加靜態項目，他還報名了動態的選拔，他將迪斯可和恰恰的節奏組合起來，編出一組節奏輕快的鼓譜。
徵選結果，約翰的詩作和紙黏土作品在靜態項目中獲得佳作。同時，他的爵士鼓演出也獲選為動態方面的特殊才藝。
動、靜兩項參選都獲選，約翰相當開心，對他來說，無異是很大的鼓舞。
獲選之後，約翰應邀上台北參加「國際特殊才藝活動」的演出，由爸爸、媽媽和教他爵士鼓的江老師陪同北上。
「國際特殊才藝」的靜態入選作品在台北劍潭和國父紀念館展出，動態的才藝表演則同時在這兩地舉行。
約翰在表演爵士鼓當天，因為心情太過緊張，手心出了汗，竟讓鼓棒脫手飛出。幸虧主持人眼明手快，趕緊將鼓棒拾起遞給約翰，讓他得以繼續完成爵士鼓表演。
台北的演出結束後，接著是在台中、高雄、花蓮的環島巡迴演出。那一次的全省巡迴表演是約翰的「處女秀」，對約翰來說，那是一次難得的經驗，也是自我信心的建立。
一連串忙碌的演出結束，約翰的生命又進入一段空白。
當時，他除了練習爵士鼓，就是捏陶。約翰的陶藝啟蒙老師是妹妹國中時的同學，他教約翰如何煉土、揉土條和使用工具的技巧，約翰對陶藝有了基礎的認識。
約翰捏陶時喜歡聽廣播，有一天，他聽到「愛盲文教基金會」舉辦徵文活動，心中有太多感觸要抒發，便開始落筆。
他從聽到點字機滴滴答答的聲音，回想到未失明之前的童年時光，那原本快樂無憂的童年因為無名熱纏身，開始了悲慘的求醫生涯。一次次的住院治療，身體一次次更陷惡化，四肢萎縮、雙目失明、口齒不清，一連串的打擊接踵而來，像是一場永遠醒不過來的惡夢。但他不氣餒，堅持上學，完成啟明學校的高中課程。他相信，即使在黑暗中，上帝也安排了一條路，那是一條通往光明的路。文章最末，他寫到：
「生命就像一本書，不在乎外表的厚薄和包裝，只在乎孕育、散發光和熱，以及它的內容是否能給人類鼓勵與啟發。」
這篇文章是約翰口述，雪娥書寫，約翰說一個字，雪娥抄一個字，這樣抄寫了兩個星期，才完成這篇文章。洋洋灑灑三千多字，是約翰血淚交織的生命歷程。幾次寫到激動處，約翰與雪娥都不禁熱淚盈眶。
約翰將內心的感觸化為⟨盲盲容顏話心聞⟩，郵件寄出後，他似乎完成了一件心裡一直想做的事。不論這篇文章有沒有得獎，對約翰來說，都是一次真實的生命回顧。
事隔一個月，雪娥收到寄自愛盲基金會的信函，拆開一看，竟是約翰獲獎的通知單。約翰的⟨盲盲容顏話心聞⟩榮獲了第一屆愛盲文學獎優等獎。當雪娥將這個喜訊轉告約翰，約翰非常驚喜，幾乎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真真……的得了優優……等獎？」
頒獎典禮在台北聯合報大樓舉行，爸媽陪約翰北上領獎。會場很熱鬧，藍約翰心情既緊張又興奮。主辦單位的工作人員告訴雪娥：「這次參加徵文比賽的作品很多，藍約翰能夠得到第一名，真的很不容易。」
約翰在國小時期，上台領獎是家常便飯。自從眼睛失明，他似乎已經與獎無緣。這一次，是約翰眼睛失明之後第一次上台領獎，當時他已經27歲了，對他的生命來說，是一次重要的激勵。
約翰珍惜這份榮耀，並將得獎的兩萬元獎金平均捐贈給國際才藝特殊協會、伊甸基金會和中廣節目主持人石元娜所成立的「中華民國殘障才藝發展協會」。
在頒獎典禮中，本身也是盲人的愛盲基金會創辦人鄭龍水，觸「看」到約翰的身形，再聽他的爵士鼓演奏之後，感慨地說：「約翰像一個英雄，奮力擊出他全身的力量。」
不久，約翰得知台北市立療養院舉辦「殘障人士的手工藝」徵選比賽，約翰以紙黏土捏了一條「活跳魚」參加徵選，結果又獲得了佳作。
在日新月異的時代，電腦資訊蓬勃發展，幾乎已經成為人人必備的知識技能。約翰也很想學習電腦，希望能夠成為自己未來謀生的技能。恰巧，他聽到伊甸基金會舉辦盲人電腦的訓練課程，很想參加，便將這心願告訴媽媽。
那個訓練課程必須先透過考試徵選，雪娥便帶他先去學習一般的電腦，先熟悉鍵盤的使用。約翰學習的速度相當快，很快就記住了鍵盤位置，能夠順利地操作鍵盤，不久，就能設計一些簡單的程式。
之後，他北上參加伊甸基金會的考試。他覺得自己考試成績還不錯，收到成績單時，卻沒有錄取。事後才得知，主辦單位錄取的全是弱視人士。
雪娥又打聽到台南師範學院有一位電腦程式設計師也是全盲人士，專門設計盲人電腦。雪娥就帶約翰到台南，學習盲人電腦。學習告一段落，約翰掌握了盲人電腦的基本操作，但是，一樣無法在現實生活中謀得一職。
約翰又陷入一片茫然。
「雖然，我的文章和陶藝作品，總能在比賽中獲得佳績，但是，那能成為我的專業嗎？本以為學習了電腦，可以順利找份工作，但還是事與願違。我到底該做什麼呢？我不能一輩子靠爸爸媽媽養活我啊！如果有一天，爸媽走了，我還不能自力更生，就會變成妹妹的負擔、累贅。」他越想心裡越難過。
他想來想去，盲人最適合做的還是按摩，再度跟媽媽提起希望開按摩院。
「開什麼按摩院？你的身體根本就不行，你連拉開按摩院鐵門的力氣都沒有，怎麼幫人按摩？」雪娥並不同意約翰的想法。
約翰被媽媽潑了一盆冷水，一顆熱烈的心又冷卻了下來。
不久，妹妹雅菁打越洋電話回來，約翰將現實生活中的種種壓抑、所積累的滿腹心事，一股腦兒向雅菁傾訴。
妹妹安慰約翰：「確實，爸爸、媽媽的某些觀念和做法跟我們很不一樣，有時，連我也不太能接受。雖然我們知道爸媽都是為我們好，但是，我們也有自己的想法啊！……哥，我很佩服你，你從小到大一直跟爸媽生活在一起，確實很不簡單。」雅菁想了想：「哥，要不，你到美國來住一陣子？」
「到……到美國？」
「對啊！你到美國來，我可以照顧你，我們這裡的同學都很友善，大家一定會歡迎你的。」
雅菁在電話裡極力鼓吹約翰，同時，也遊說媽媽讓哥哥到美國。
雪娥看得出約翰在家裡很不快樂，如果他和雅菁到美國，改變一下環境，也許能夠改變心情。何況，雅菁是個細心又懂事的女孩子，她對哥哥一向非常尊敬、照顧，有她在身邊照顧約翰，可以讓人放心。
雪娥答應讓約翰到美國，雅菁特地飛回台灣為約翰辦理出國手續。當雅菁陪著約翰到美國在台協會辦理簽證時，竟被退回。
「妳哥哥這樣的身體情況不適合出國，萬一到了美國發生危險，誰來負這個責任？他沒有必要冒這個險。」美國在台協會的辦事人員，以此理由拒絕了約翰的簽證。
簽證被拒絕，約翰很沮喪。雪娥看得出約翰很想到美國，換一個新的生活環境。「或許可以透過國際特殊才藝協會幫忙。」雪娥心生一念。於是，她撥電話給協會的陳理事長，陳理事長一口答應幫忙此事。陳理事長認識當時外交部部長錢復的夫人田玲玲女士，他親自拜訪田女士，將約翰的情形告訴了她。田女士透過電話與美國在台協會溝通，才勉強得到准許，但必須附上醫生證明和爸爸藍財源的財產證明。
經過了許多複雜的手續和重重關卡，約翰終於拿到了美國簽證。
（本文取材自《藍約翰》一書第129～141頁，感謝「立緒文化」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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