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若愚
錦蓉是我們的第二個孩子,懷孕對喜歡孩子的我們來說是天大的喜事,當初為了衝刺事業,不得不請住在花蓮的父母為我們帶兒子。所以,再次瀤孕對我來說是另一個全心的期待,我很想生個女兒,而且決定這胎無論如何一定要自己帶,以彌補當年因為事業忙碌而把兒子留在花蓮給長輩帶的失落感。
這種失落是只有一個母親才能明白的失落。
懷錦蓉的時候我的肚子特別大,大家都說這一胎一定是個女兒。
一子一女——「好幸福」的等待。
每一次產檢我都很希望醫師能為我照超音波,好確定肚裡胎兒的性別。終於,有一天答案揭曉,當聽到醫師說是個女兒時,我高興得連眼淚都流下來了,那是一種無法言喻的快樂,我的心中充滿了感恩,直想謝天、謝地、謝謝所有的神靈。外子的喜悅不下於我,他甚至每天都要隔著肚皮和女兒打招呼。
錦蓉是一個在肚子裡就被我們的愛期待和包圍的孩子。
懷孕的過程一直都很順利,我連第一胎嚴重的孕吐都沒有,唯一的不適是來自於肚子太大造成生活上的不便。像是每天起床時,要靠外子(包崇敏)先幫我把頭托起來,再半抱住身子才能起得來。但這樣的麻煩被巨大的期待和喜悅所掩蓋,一點也不覺得苦,相反的心中總是充滿喜樂,這或許就是為什麼長大後的錦蓉,儘管身心和別人不太一樣,卻還總是笑得如花燦爛的原因吧!
在整個孕程當中,我很認真地按期做產檢,是最聽話、配合的產婦。懷孕初期和中期一切都很正常,但到第八個月時,醫師突然告訴我胎位不正,要我每天做調整的運動。就在這時,我接到曾為我接生老大的高醫師寄來私人診所的開業廣告,高醫師是長庚醫院知名的婦產科醫師,他的私人診所離我的辦公室只有十來分鐘,原本就不耐煩大醫院需要久等的我,當下決定換到高醫師的診所做產檢。
換到高醫師診所做第一次產檢時,我就告訴醫師我有胎位不正的問題,但是高醫師在仔細檢查之後告訴我說還好。想到當年生老大的經驗和過程都很順利,所以既然醫師這麼篤定,我也就不疑有它了。再加上錦蓉在我的肚裡的情況真的非常好,這從每次產檢時從擴音器裡傳來的強壯心跳聲即可証明。
那時候我真的是太年輕、太放心了。多年來,只要想到這件事就覺得懊惱,當時為什麼不多看一個醫師,再聽聽第三人的看法呢?如果能重來一次,我一定會選擇在大醫院生產。「就算產前檢查一切都很好,也不能保証生產時就可以絕對安全。所以,最安全的做法就是到專業的大醫院生產,這樣不管大人或小孩若有問題,才能在第一時間內火速處理。」後來我常常這麼勸告別人。實在是因為當初,錦蓉和我原本有太多可能的機會,卻硬是因為小診所設備不足而錯過了。回想當年的生產經驗,我有很多的痛,但錯的已經錯了,再回想也只是增加更多難過和懊惱而已。
這一時的大意,也許並不真的是導致後來難產,而讓自己和錦蓉的人生過得比別人更加辛苦的真正肇因,但總是多少有點關聯吧!人就是這樣,總是要到悲劇發生了,才來悔悟當時的粗心,可是人生有太多事情是沒有機會重來的。誰能想到錦蓉卡在我的產道不過短短幾分鐘,卻因此註定要辛苦地過和別人很不一樣的人生。
1985年3月17日星期天,是我們全家人最難忘的日子,對錦蓉的爸爸而言,也是他生命中最大的轉折點。一個好命的醫生子,在生下期待好久的女兒之後,和醫院從此結下不解之緣。
7點鐘,我的肚子開始隱隱作痛,我趕忙和外子趕到醫院,陣痛一直持續到隔天凌晨2點鐘,從每10分鐘一次到每3分鐘一次,痛到後來連呼吸都困難了……,孩子還是生不出來,醫生把我的會陰部剪開又縫上,我痛得快昏厥過去,原來是胎兒太大卡在產道,所以不管我怎麼用力都推不出來。我覺得自己快要痛死了,卻不知道為什麼這麼久了嬰兒還不出來,還有醫生在幹嘛?為什麼不給我開刀?我憤怒地用虛弱的聲音要求醫師為我剖腹。
後來我才知道,醫生那時也決定要為我開刀,但是三更半夜的,診所裡又沒有麻醉師,等到好不容易找到麻醉師來到醫院時,嬰兒已經卡在產道太久……
多年後回想起生產歷程,我對醫生的責備已經很少,但是對自己的大意倒還自責頗深。就是這樣的一念之差,換來漫長人生的辛苦備嚐。
在麻藥的作用下,半睡半醒中,我隱約聽到護士和外子的對話,說孩子生下來時全身都是黑色的、醫師拍打半天都沒哭,可能是在媽媽肚裡吸了太多胎便……,又說我的情況也很危險,子宮差點爆掉、都變成葫蘆形了……。但實在是太累了,也分不清楚這是夢是幻,至於接下來發生什麼事,我一概不知。
但有一件事我倒是記得很清楚,那就是外子用很興奮的聲音對我說:「Terry 妳好棒哦!生了一個又白又胖的女兒、重4,550公克,胸圍比妳還豐滿。」我聽了這話便心滿意足地睡著。
然而,外子這樣的喜悅是十分短暫的。第二天他立刻面臨的情況是太太很危險、女兒也有問題的極大驚嚇。「那是我一生中最悲慘的一天。」外子多年後仍清楚記得那一天的心情──「簡直就像坐雲霄飛車一樣,從極喜到極悲,不管是當下或現在想起來都像是夢一樣。」這一天也是他人生的重要分水嶺,在此之前他意氣風發、自信滿滿,深信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裡,在此之後,他不得不相信命運後面真的有一隻大手,在冥冥中主宰安排著每一個人生命。
而我則是事後很久才知道,那天我和初生的錦蓉狀況都很危險,母女倆都分秒必爭地在和死神拔河。據說我的子宮裡都是細菌,醫師正用最強的抗生素搶救我的性命。至於錦蓉出生當天清晨,因為小診所中沒有足夠的保溫箱,也沒有二十四小時的小兒科醫師,可以立即在第一時間內發現異狀,而是等到第二天早晨,有個馬偕醫院的小兒科醫師來發現錦蓉嚴重抽筋,才趕緊送到馬偕急救。
現在想想,這個孩子還真是命大,才能在那樣被忽略的情況下還活下來。錦蓉從一出生就展現強韌和不服輸的生命力,我到現在還覺得,是錦蓉自己救了她自己,這個孩子從小就意志力堅強、不肯服輸,在很多關鍵時刻,常常是她給我力量我才走得下去的。
在高燒昏迷和產後體力耗盡後,好不容易清醒的片刻,我突然感到很奇怪,為什麼都沒人抱 BABY 來給我看?外子被我追問急了,隨口編了一個謊言,說因為我體力太差,無法好好照顧小孩,所以就把孩子送到馬偕醫院嬰兒室,那裡有比較好的照顧,又說要等我的體力完全恢復時才能看 BABY。
我發現外子在講這些話時,神情有點怪怪的,不過那時候我的體力實在太差了,連懷疑的力氣都沒有,直到後來才知道,原來當時我們母女都在生死存亡的關口,我的子宮遭細菌嚴重感染,情況惡劣到醫生甚至覺得救不活了。在那種情況下,當然沒有人敢告訴我,我的女兒正全身插滿管子在馬偕醫院的嬰兒加護病房中急救。
但是對一個媽媽來說,初生的 BABY 就是她的心頭肉,母女是連心的,我很想快快地將女兒抱在懷裡疼愛,尤其是體力稍稍恢復之後,我從病房中勉強踱步到嬰兒房,看到別的媽媽都有 BABY 抱,可是我的卻不知為何必須去住馬偕?我愈想愈覺得事情很奇怪,幾番追問外子和媽媽,他們都支吾其詞,有一次,外子去馬偕回來之後,居然坐在床上眼淚就叭啦、叭啦地掉下來,雖然媽媽很快地把他拉出去,但我還是看見了,我很生氣,不知道大家到底在瞞什麼?
為了安撫我的情緒,外子只好輕描淡寫地告訴我女兒的確有點問題,但是並不嚴重,何況公公自己是醫生,他正和馬偕的大夫們研究,如何給女兒最好的照顧,「不會有事的,妳先把自己照顧好,等女兒出院才有力氣照顧她。」外子避重就輕地遞了一張他用拍立得照下,一張女兒在加護病房保溫箱中的照片給我看。
我就是在這張拍立得照片中看到女兒第一眼。
(本文取材自《活出真愛:換肝人、腦性麻痺兒包錦蓉的人生驚奇》一書第60~67頁,感謝「二魚文化」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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