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錶店中的繪畫者

文/康原

從彰化二林「喜樂保育院」得知,在員林地區有一位很爭氣的畢業生叫劉佳,住在員水路388巷5號,我打了一通電話,想去拜訪這位保育院的院友。在電話中得知他開鐘錶店,幫人修理鐘錶之外,為了生活也兼營公益彩券的投注站,因此平常很忙碌,必須星期六才比較有空,於是我開始等待週末的到來。

我開始閱讀由保育院帶回來的《喜樂院訊》,發現劉佳在院訊中曾經發表過一篇有關進入二林保育院的心路歷程,從小因小兒麻痺不良於行,還經常幻想著:在破曉時分,在田野中奔馳、嬉戲,與同伴追逐,在花叢中抓粉蝶。但這些幻想都不能實現。只能在鄉間充滿雞糞的土地上爬行,還常聽到鄰居嘲笑:「這位半遂囡仔,以後欲創啥麼?」

從9歲那年,家人把他送入二林保育院,接受瑪喜樂阿嬤的調教,使他的生命有了歡笑與希望。進入保育院時才開始學習刷牙、洗臉,學如何穿支架走路。穿鐵衣鐵鞋是很辛苦的事,穿鐵鞋時腿肉會被鐵夾傷,所以鞋子內要有內褲,保護膝蓋不破皮,要矯正到一定程度才行。同時還要學習如何照顧自己的生活起居。慢慢的開始熟悉團隊的生活。開始學習美術,想當畫家靠繪畫來生活。在保育院9年的時間,學了許多生活技能後,充滿著自信心走入社會。

沒想到理想與現實總是有一點差距,一心一意想靠畫圖維生的夢破滅了,為了生活必須再選擇另一種職業,於是選擇了鐘錶店的工作,在2001年才開始在員水路地開起了鐘錶店,奉獻自己的一點心力。在還沒有開店以前,先在三條圳員東路姊夫家,也就是震華宮榕樹下涼亭,擺簡單攤位替人修鐘錶,慢慢的又搬到員林東門騎樓下擺鐘錶攤。為人修理鐘錶。在員林的東門一帶擺攤子時,他體會到海倫凱勒的一句話:「我為我的殘疾感謝神,它使我找到了自己,我的服事,及我的神。」於是一步一步,小心的走著,毫無怨言的向生活戰鬥。

年紀漸長後,劉佳很想成家,但自己想到誰願意嫁給一個殘障的人,婚姻就好像天方夜譚。一切的想像都令人感到遙不可及,於是有一段時間,對自己感到心灰意冷,幾乎失去了鬥志。

約在20幾(1975)年前,有位老師介紹一位住在台南的林秀英小姐,一位做服裝的裁縫師,本身也有小兒痲痺的情況,與劉佳可說同病相憐;認識她時曾告訴這位台南姑娘,只要幫他收錢就好了,當年劉佳又有了信心。結婚後夫妻共同奮鬥,從「東門」一帶到「華成」租屋擺攤,到員林忠孝里員水路買下今日這間鐘錶店面。夫妻同心協力,互相扶持共同養育兩名子女,劉佳讓孩子知道父母奮鬥的心情,小孩也知道劉佳夫婦的苦心,他們在教養孩子,處處提醒孩子,其子女常會說:「你們要說的我都知道了!」

身為父母方知父母恩,今日的劉佳已經深深的體會:喜樂阿嬤把院童當作自己小孩看待,是多麼希望孩子成為有用的人。20多年過去了,劉佳的兩位女兒,現在都已經上了北部的大學,一位在台北讀大三,一位在桃園唸大二,兩位都是乖巧的孩子,都能體量父母的苦心,利用課暇之餘,到超市打工,賺取自己的生活費,以彌補家庭之不足。

在員水路的巷弄中的鐘錶店,我打電話給楊明欽與邱美都伉儷,明欽是電信局的工程師,美都是員林靜修國小的輔導室主任,兩位都在員林社區大學,我開的台灣文學班,修習相關課程,是我們彰化縣村莊史撰寫團隊,美都已經完成了四本村莊史《瑚璉心,永靖情》、《穿越南平庄》、《萬年火燒庄》、《百果山的春天》等,美都的村史都是夫婿明欽拍照,於是我請他們共同參與這場訪談,因為這是員林街上的事情,這次訪談也可說是一種學習的機會,讓我們共同來做一次訪問。

剛坐下來打開話題,美都夫婦也到場了,明欽開始猛按快們,美都也打開筆記型電腦,開始記錄。陸陸續續進來一些顧客,有的來修錶、有人來對獎,我請劉佳先服務顧客。仔細的觀察這位老闆,他打起電腦速度非常快捷,又要向顧客說明對彩券的結果,中獎者還要計算後領回獎金,講話是幽默風趣與隨和,來來往往的顧客服務中,發現他的成功是有原因的,待人是那麼和氣。他坐著修理手錶,如果你沒有發現斜放在桌邊的拐杖,是不知道他是小兒麻痺的患者。

當我請教劉先生小時候的求學過程,他還沒敘述就開使哽咽,我不忍心追問下去時,他卻開口了:「小時候,我在家中古厝大埕中爬行時,常想爬出埕外,有時聽到隔壁的大樹下,有人在演布袋戲或歌仔戲,我是多麼希望到戲棚下去看戲,但只是一種夢想,小時候我只是在家中的廣場爬過來再爬過去。」

「那你什麼時候進入學校就讀?」

「其實在7歲時被送到屏東育幼院,8歲入二林喜樂教養院,9歲時阿嬤認為我也必須讀書,因此把我送進二林的中正國小就讀。畢業以後就進入二林國中。」當時喜樂教養院在今日「彰化二基」附近。劉佳回憶,當年的喜樂阿嬤不會說自己是院長,不教訓也不吆喝院童,用行動和感覺照顧院童。她視院童如己出,每天親自教院童穿鐵衣鐵鞋,先雙手攙扶學走路,練習自行拄柺杖前進,一腳一腳穩定向前推著走,腳沒有力量,有上身力量可移動身體。國中畢業後先進入彰化的博愛中心接受教養,後來就跑到台北學習畫卡通。」沉思之中,我發現劉佳掉入回憶之中。

我們談了許多保育院的事,喜樂保育院兒童多,事端也是難免的,偶而也會有不懂事打架情事發生,劉佳回憶說:「如果院童打架,阿嬤會走過來叫院童站著不能動,讓這些吵架的院童失去自由,每個吵架的人,原地站著好好反省。有幾回,阿嬤的朋友從美國來喜樂教養院,帶來美國朋友的小孩,這些美國的孩子欺負院童,阿嬤抓起美國朋友的孩子打屁股,卻從不會打院童。院童都怕阿嬤的嚴肅,阿嬤不喜歡沒規矩的孩子,在她的生活感染下,院童都會發自內心告訴自己不能做壞事,做壞事時阿嬤會生氣。」

劉佳還說:「教養院經常好幾個院童一起生病,阿嬤都是親自用抱的去看醫生。因此,喜樂兩百名院童都和她親近。如果司機沒來,她自己去開車,孩子生病她自己來照顧,阿嬤總是先把孩子顧好,再交待老師接續顧好孩子。這裡的老師很不錯卻常更換,我也遇到很多個性不同的老師,有兇的也有溫和的,其中有位林老師親切的態度讓我印象深刻。」

「為什麼想要學卡通?」沉默了片刻之後,我又好奇的問了。

「想繪畫是一種衝動,在我國小三年級之時,有一位陳榮次老師鼓勵我繪畫,陳老師認為我對繪畫有一點天份,在校內的比賽中,曾得過第3名與第1名,因此給我繪畫的信心,後來曾經想依靠繪畫去討生活。」

「可以談談你在台北那段日子的生活經驗嗎?」我突然想到一個小兒麻痺者,在台北要如何去適應都市的生活。

「剛到台北時,人地生疏,我寄居在阿姨處,我的阿姨待我非常好,每天我要出去學畫卡通時,都會幫我準備便當。每天要去上班時,都必須坐公車,有時爬上公車後,車掌小姐會把她的位置讓給我坐。但有時候當一個殘障者等公車時,有一些司機常會過站不停,所以後來就必須坐計程車,但車資是一筆相當大的負擔,每次坐計程車時,都會掉下眼淚。當時我的阿姨住在公寓的四樓,每天我必須上上下下四樓,那舊公寓沒有電梯,就可想像爬電梯是如何的困難,加上自己身處台北有一種寄人籬下的心情,生活過得有一點悲慘,只是學畫的熱情支持著我。」我一面聽講,一面想起持拐杖,爬樓梯的情景,內心感到點點滴滴的辛酸。

「當年你所繪畫的卡通是怎樣的情況?」我拋出一道問題。

「年輕時期我曾想過,希望能靠著繪畫維生,於是跑到台北學習畫卡通。在那個時候畫卡通是一個團體,每個人擔任一部分的畫面,有人描繪、有人彩色,有人專門畫線條,是一個分工的集體繪製。」劉佳先生繼續說:「畫一段卡通之後,我就跑去學油畫,也就是說去與人學習畫外銷畫。」他先畫卡通再畫油畫,用畫油畫得到的錢繳夜間學修鐘錶的學費。他回憶第一次和團體畫卡通,因肢障無法得心應手,住在沒有電梯的五樓姊夫家,接著又住四樓阿姨家,他的鐵衣穿到胸部,ㄧ步ㄧ步爬著上下樓的眼淚,只好往肚裡流。白天一大早要坐公車去上班畫卡通,他獨自坐公車的困境很大,尤其是下雨天,穿濕雨衣上公車,有些司機看到他過站不停。不過,對於那位曾經讓坐的車掌,直到現在他還記得這幕溫馨的往事。

「你還記得跟哪一位老師學習嗎?」

「那時我們都稱這些畫外銷畫的人為畫師,令我記憶深刻的有一位叫詹金水老師,他對我很好。特別照顧我並傳授我許多技巧。他的繪畫技巧也非常高明,寫實功力一流,外銷畫常常會把一些作品畫做複製品,所以常把畫布掛在牆上,然後同時畫好幾張,同時完成許多幅相同的作品。」劉佳陷入沉思中,這一席話給他許多回憶。

「那你後來跟詹金水老師學畫後,現在有沒有再聯絡?」我問。

「詹老師是一位很認真的畫家,後來他又進入國立藝專去讀書,現在已經是一位很有名的畫家了,我時常想起他,也感謝他在繪畫的路上,給我的指導,現在我在創作時都會想起那段與詹老師學畫的日子……」聽完他的話,我想既然是名畫家,我一定要上網去尋找這位影響劉佳先生生命的畫家。

我在網路上找到了詹金水老師的相關資料,在他的藝術觀中有這樣的一段話:「傳統精神文化的特色,在於追求人倫的和諧、天人合一境界。如何在天地之間人與自然和諧共處,如何在天地之間找到安身立命之處,如何在人與人之間找到適當的人倫關係而能行於天下。傳統美學最高的表現則在於人文畫的境界,人文畫的境界已經把修道和藝術合而為一。我的繪畫觀,大體上以體悟人的精神如何混化於天地之間,對人對天的體悟,如何以適當形色表現出來,大自然裡千變萬化的情境,以人類視覺美感而言,可以約略分為:點、線、面、形色、質感 五大項視覺美學上的基本單元,任何的平面造型藝術就是在這上面發揮而已!」

於是我與劉佳談到他老師的近況,並告訴他從網路上可以得知詹老師許多繪畫活動的消息。有這樣藝術觀的老師,影響劉佳不僅是繪畫,一定包括他的為人處世的哲學。

談到繪畫時,劉佳說:「阿嬤走了,她的肉體雖然離我們遠去,但她的精神都活在我的心靈裡。現在我正在從事一系列的回憶阿嬤身影的創作,希望用畫來呈現出阿嬤的精神!」

「那後來你怎麼沒走美術的路?」我又拋出問題。

「為了現實生活。」劉佳答話時,夫人端出了一盤水果。他又繼續說:「在台灣要靠繪畫維持生活,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於是在學畫外銷畫時,晚上就跑去學習修理鐘錶,因為我認為一個小兒痲痺的人,是可以靠修理鐘錶來生活的。」

在鐘錶店中,我發現有一張畫宗祠的油畫,畫的是「劉氏宗祠」,也就是劉佳的家祠,寫實的技巧令人讚歎。

劉佳還告訴我們說:「畫面上的宗祠廣場,就是我小時候爬行的地方!」戰後的員林三條圳劉厝,龐大的土地被放領或侵佔,許多家產不見了,劉厝看似大戶人家,其實像劉佳這樣的窮人家也有。早年小兒麻痺流傳期間,劉佳因此被奪去雙腳的行動自由,進入苦難的生命軌道,成為嚴重肢障兒童。他小時候最大的範圍就是劉厝的三合院,爬到圍牆就是最遙遠的距離了;看看劉厝圍牆外的布袋戲,是他遙遠的奢求希望。

喜樂阿嬤在世的時候,劉佳夫婦常回去看阿嬤,回去幫忙院務,因為二林喜樂是他的第二個故鄉,最能表現阿嬤的精神的是「阿嬤給院童信心」。劉佳感謝喜樂阿嬤讓他慢慢走出竹籬笆,看到世界之大。他住在二林喜樂教養院9年,至今仍感念喜樂阿嬤給他信心,感念阿嬤常鼓勵他們要展翅高飛。喜樂阿嬤獲得總統的大愛獎可說是實至名歸,她是台灣人所要學習的典範。

(作者為彰化縣籍知名作家、詩人,著有40多本書,曾任賴和紀念館館長。本文摘錄自《二林的美國媽祖》一書第97~108頁,感謝作者與「彰化縣政府文化局」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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