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柯明期
民國93年,我學業有了成就,但工作卻出了問題。「台灣盲人重建院」的主管秉持日本教育下的價值理念,他的領導風格是絕對服從與威權,與我的理性思維程序正好對衝,我總安慰自己為了五斗米,只能百般忍耐與妥協。有一次,重建院主管邀請第一兒童發展中心的賴美智主任到院指導,賴主任是台灣智障界一言九鼎的人物,她也自認為是身心障礙者的代表性角色,當日她問我:「為何不邀請附近輔大社工系的教授來輔導學員呢?」我說:「他們不懂中途失明者,不適合扮演這角色。」賴主任好奇地問:「他們都是學者專家,為何你認為他們無此能力?」此時我的主管已火冒三丈:「柯老師,你以為只有你才能當中途失明者的心理輔導嗎?你太自大了。」後來在長期的壓力累積下,我罹患了憂鬱症。
民國95年6月起,我對很多事情都不感興趣,坐在沙發上或車上,不到5分鐘就睡著,我猜想可能是因為工作壓力大,才導致我身心俱疲,對什麼事都興致缺缺且有嗜睡的情形。到了那年10月,我突然晚上睡不著,每晚只能睡兩、三個鐘頭,白天也完全沒睡意,我到診所看診,醫生開鎮靜劑給我,但吃了無效,後來開始服用安眠藥,也是無效,甚至是最強的安眠藥,仍然沒有絲毫效果,一個月折騰下來,我筋疲力竭。偶然我在收音機裡聽到憂鬱症患者會失眠,於是我立即上網搜尋「憂鬱症」的資料。
天啊!症狀一模一樣,原來六月份起我嗜睡,對許多事情沒興趣,便是憂鬱症的初期徵兆,我已失去治療先機!立即請朋友載我去新莊署立台北醫院精神科掛號,向醫師描述我的症狀,醫師立即認定我已經得了憂鬱症。他連試了幾次藥都未見好轉,這段日子以來,我日漸消瘦,臉色慘白,每日上班已如行屍走肉般。到了民國96年1月,睡眠總算被控制住了,每晚可睡六個鐘頭。我與妻子商量先請假,想好好調養身體,我總共有17天特休假,另外,依勞基法還可請30天病假(只是薪水減半)。於是我從1月9日請特休假到一月底,同時把阿娜送還給惠光導盲犬中心。
到了1月底,我繼續請病假。2月份正值農曆年,當時我身心狀況滿好的,所以事先與住在左營的呂亮儀聯繫,一家三口利用春節搭高鐵南下;高鐵給我的感覺很舒適,有種天涯若比鄰之感。我的病假總共請到3月29日,事先我已被告知降職減薪,從副院長一職降為導盲犬宣導員,薪水為2萬5。但從3月起,憂鬱情緒又逐漸出現,儘管我這幾個月都按時服藥。現在回想,我當時的情況非常不好,但想到又要妻子一人負擔家計,且承恩又在補習班準備重考大學,若我沒上班,家計是有點為難,二十年前這個家是靠妻子一人月入1萬2起家,二十年後仍要靠妻子兩萬多的薪水來維持,因此我選擇重新回到盲人重建院上班。
第一天回去上班,一早在會議室裡,主管宣布我的職位為導盲犬宣導員,對我造成相當大的衝擊,我一再告訴自己,人生起起落落,一定要看得開。到了中午,心情較為平靜下來,萬萬沒料到下班前,院方要求我請醫師開一張證明書,證明我不會攻擊、危害周遭同事;我聽得渾身顫抖,心想這分明是要我走路,憂鬱症只會傷害自己,怎會攻擊別人呢?罷了罷了!院方擺明是要我自動請辭,因為我年資已有十七年,院方當然不願支付我五、六十萬的資遣費,當時的我幾乎只剩一口氣,內心有萬箭穿心之痛,更有一種徹底的無助與絕望。
拖著沉重的腳步,打著手杖一步步走回家。腦海裡一片空白,憤怒的思緒佈滿胸懷,我內心吶喊著:「上帝啊!在哪裡?」等妻子下班回來後,我告訴她整件事的原委,她也為我叫屈,並立即打電話到重建院,可是大家都已下班,沒人接電話。妻子安慰我:「明天我們到台北縣勞工局申訴。」當晚我思考了許多問題,結論是,我隔日即自動請辭,我沒有對不起重建院,十多年來我在台灣盲人重建院謹守分際,認真負責,至少上帝會有公正的裁決!
第二天到了重建院,我立即辦理離職手續,就這樣,我二度歸零了。第一次是26歲失去靈魂之窗,第二次是罹患憂鬱症,兩次都是在我前程似錦的關頭,變成一無所有。家裡陷入一片愁雲慘霧,妻子最是辛苦,承恩眼看我每天攤在床上、沙發上,距大學聯考只剩兩個月的他,恐怕也難以專心念書。
從4月起,我整天躺著,我不想也害怕接到電話,聲音沙啞,體重掉了5公斤,妻子的體重也掉了4公斤,妻子問我:「你每天一個人在家裡不好,要不要去學學電腦、參加活動?」我沙啞地回話:「我氣已散掉,我不敢去搭公車,我害怕與人接觸。」爾後才瞭解,憂鬱症可分兩階段,初期是「心理症狀」,此時透過諮商輔導再加上藥物就可穩定病情,但當整天攤在床上,連電話都拿不起來,什麼也不想、不敢做,已是進入第二階段為「病理狀態」。此時只有住院就醫,憂鬱症的醫學專有術語叫 melancholia,取其諧音是「沒人call你」,所以若周遭有親友電話拔掉,沒人 call 他,此時就應趕緊採取就醫行動,否則恐會出事。
我每天什麼都不想做,只想躺著,更怪的是,連煮個麵我都開始覺得有點困難。本來我滿擅長烹調料理,煎虱目魚與馬頭魚,我都能讓魚皮毫無破損。到了5月,情況更糟,我聲音沙啞到連說話都很吃力,整個人元氣蕩然無存,奄奄一息。妻子見我情況不妙,更是憂心如焚,孩子要面對聯考,又擔心我的健康,內心自是著急、害怕整個家就要垮掉了。
此時我腦筋還清楚,只是像個活死人般攤著,已是過一天就覺得多賺到一天的處境了。5月30日上午10點左右,我躺在床上,朦朦朧朧中腦海裡出現一個念頭,自殺!這個念頭逐漸在腦海裡擴散,我的心情隨之快樂起來,我愉快地想著如何自殺。去新莊中正路上撞車,但我又看不到來車,弄個不好,只是斷手斷腳;若是跳樓,我住在5樓,跳下去恐怕一時片刻死不了;對了!一週前,我剛買了一把菜刀非常鋒利,我忙拿出菜刀,可是我一直摸不到手腕動脈,如此一刀下去,只是皮開肉綻也死不了。正無計可施,忽然想起當天是回診日,我可以拿到一個月份的安眠藥,我曾聽人說過,安眠藥吞下後,若再灌入高粱酒,很快就會走到奈何橋畔。正巧前年有兩位學生來家裡吃飯,我買了一瓶金門高粱,他們只喝了一半,還剩一半在我這裡。太好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回診時間是下午兩點半,我預約看診掛的是二號。
隨便吃碗大鍋菜後,我就到頂樓加蓋的5樓房間,當時氣溫約有34度,我只穿著一條內褲。冷氣、電扇都沒開,我拿出點字電話簿,找到新莊合成計程車行的電話,樓下咕咕鐘響了兩聲,2點了,我該準備打電話叫車來載我去拿藥,我的手摸著電話簿,卻沒有任何動作。頂樓非常悶熱,我全身溼透,身子也微微顫抖著,咕咕鐘響了三聲,我該趕快撥電話,但腳就是無法移動到電話機旁,就這樣咕咕鐘響了四聲,到了第五聲,我倒在地上,渾身溼透又抽搐著。
妻子6點回到家,她問我一切可好,我沒有搭腔,其實已經有十多天我都不想說話了,她卻告訴我:「不知為什麼,我今天整天淚水汨汨滴個不停。」當晚我勉強吞下幾口飯,根本沒有胃口,洗完澡,我上了頂樓,躺在床上,頭腦一片渾渾噩噩。我沒開冷氣,也沒開電扇,我覺得我快要死了。整晚我都沒睡,整個身子不停顫抖著,早上6點,妻子見我沒下樓,忙上頂樓查看我的狀況,我嘶啞的嗓子勉強擠出兩個字:「就醫」。 妻子隨即下樓,火速進行危機處理,她是個臨危不亂的女中豪傑。
她要求承恩留在家應變,她到了上班的勞保局,立即與大哥聯繫,並透過教會的朋友詢問台北市立聯合醫院松德院區有無病房。大哥打電話通知我,他要來載我到醫院急診,我氣若游絲地婉拒他的好意,他很著急地問:「為什麼你不要?」我說:「我怕」。可是我一點也不知自己在害怕什麼。接著他又打了兩通電話來,我都沒接,承恩兩次衝上5樓告訴我,大哥要跟我通話,我都揮手拒絕。後來大哥與妻子商量,妻子堅持要把我送到醫院急診。
到了11點左右,大哥來了,他見我身著一條內褲,渾身是汗又不斷抖動,臉色憔悴成死灰色,著實吃了一驚。大哥斥令說:「走,去醫院!」縱使我毫無意願離開浸溼的床鋪,大哥也知道情勢危急,哪容我攤在床上等死?他一手把我從床上拉起,承恩立即從衣櫃裡抽出一件圓領衫,幫我套下去,接著又幫我穿好褲子。我的健保卡、身分證、殘障手冊,妻子早就交給承恩,於是大哥與承恩把我從5樓攙扶下樓去,臨上車前,我抬頭面對我的家,心想,這也許是最後的眺望——雖然我什麼也看不見。
到了醫院急診處,大哥與承恩讓我坐在椅子上,然後去辦住院手續。我告訴大哥,我很難入睡,希望是單人房,醫院急診病房只有兩間單人房,幸好大哥行事穩健,機智過人,總算幫我爭取到一間單人病房。要住進病房,先得做心電圖、X光等檢查,我坐在輪椅上,承恩推著輪椅,完成必要的檢查後,我就被送進病房。不久,主治醫師來問我病情狀況,我勉強把在署立台北醫院精神科的治療情況概敘一遍,並提到近日有輕生的念頭,我聽到醫師對大哥說:「看來不太樂觀。」
由於我沒有帶署立台北醫院的病例去,所以醫師無法判斷怎麼開藥,又因急診病房從來沒有盲人住進來,故要求晚上須有家屬陪伴。我請承恩與妻子聯繫,並討論可以找哪些人晚上來與我住,第一個晚上是我的外甥,接下去三個晚上都是重建院的同事。他們主動編隊,輪流看護,從新莊到醫院有一段距離,且晚上每半個鐘頭護士就來查房一次,所以睡眠很容易被打斷,我實在無以回報他們的即時援助。
5月31日星期四,是我住進醫院第一個晚上,醫師給我吃了藥,但我的心臟狂跳不停,約每分鐘兩百下,且頭部左右太陽穴似乎有拳頭猛烈撞擊。我痛苦得不得了,也不知道半夜幾點,突然出現一個念頭,若照當下的心跳速度,我想三天內必死無疑。想到死,頓時又讓我快樂起來,只要再忍耐三天,就可永遠解脫了,雖頭痛欲裂,但心境反而平穩下來,我開始擬遺囑,但每當背好一句遺囑,不到一會兒又忘掉,我的兩邊太陽穴不斷被撞擊,思緒無法專注;我一遍又一遍背著遺囑,因為隔日下午兩點大哥與承恩會來看我,我必須向他們交代遺囑。
終於到了清晨,我把遺囑熟背在心,外甥一夜沒睡好,我叫他先回家休息。外甥見我說話條理分明,以為我沒什麼問題,就先離開醫院,他哪知道我正愉快地迎接死亡。
我忍著痛苦,吃了早餐後,又複習幾遍遺囑內容。雖心臟仍狂跳不停、頭痛欲裂,然而我的心卻是雀躍的,暗想著三天後我就可從人生這場苦海裡解脫。用完中餐,我急切地等待家人探訪,我一再按有聲手錶,1點、1點20分,1點半,到了1點50分,突然腦海裡又升起另一個念頭:「我不想死。」我感到莫名其妙,求生的念頭越來越強烈,兩點時,大哥與承恩走進病房,我沒有提起遺囑的事,我開始積極面對憂鬱症的治療。
一般大眾都認為住進台北市聯合醫院松德院區就是精神病,也就是瘋子。很多人不想讓人知道,或不想住進此家全台對精神疾病最專業的醫院。有不少人得了憂鬱症卻羞於讓他人知道,這是社會教育得再加強宣導的地方。其實精神科疾病分為精神分裂症與精神官能症,前者的確難以治癒。急診病房裡總共有30多人,只有我是憂鬱症,其餘都是精神分裂症。憂鬱症、躁鬱症、恐慌症、強迫症、幻聽等等,都屬精神官能症,只要經過良好諮詢與復健,患有精神官能症的病患多可恢復正常。
起初我也不知道周遭所住的都是精神分裂症患者,經常有病友在我房間裡走來走去,本來很不習慣,後來就習以為常了。醫師為確定患者睡眠狀況,每半小時就來查勤一次,我每晚總是凌晨1、2點醒來,就無法再入睡,也許這種查勤措施,反讓我有預期心理而無法睡好,醫師一再加重安眠藥的劑量,直到出院都沒能解決我睡不著的問題,我也一直擔憂該怎麼辦,沒想到出院回家後,卻可以一覺到天亮。
我的病房正對面就是公共電話,我常會聽到病友打電話跟家人說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有一位男病友每天都會打電話給他母親,一再懇求:「阿母啊!趕快來把我帶回家,這裡住的全都是瘋子,我不要整天跟瘋子住在一起。」他不知道他自己也是個精神分裂症患者。又有一次,我聽到一位女性與家人正常對答,我深感好奇,等她講完電話,立即上前問她為何住進來,原來她也受憂鬱症所苦,為時已5年了,她說以前住過長庚,這回是第二度住院,這可把我給嚇住了,憂鬱症是絕症嗎?她一再說她很想跳樓。後來又住進一名女患者,我聽她與別的病友聊天,得知她以前是政大法律系畢業,後來罹患躁鬱症,從此進出醫院無數次,有回我問她:「妳為何進來這裡?」她說:「因為我把媽媽與妹妹揍了一頓。」躁鬱症比憂鬱症更不易復健成功,如果當事人與家人對此症狀瞭解不夠,往往一段時間就會轉為憂鬱心境,而過一段時間又會躁症上身,兩者來來回回。多數躁鬱症患者呈現躁症時,會狂買東西,覺得自己無所不能,若此時不儘快就醫,容易產生攻擊行為,所以憂鬱症與躁鬱症是兩類不同的精神官能症。
急診病房的主任叫陳坤波,有一天他來看我,我問陳醫師憂鬱症是否會導致記憶力退化,他反問我:「你覺得記憶力有衰退嗎?」我不是很確定,於是他說:「我是台灣人,你顛倒說一遍。」我試著說:「人灣台是我。」他拍拍我的肩鼓勵我:「沒問題啦!」原來這樣就可以測出一個人的記憶力有無退化。
整棟病房上午與下午都會安排職能治療活動,如打籃球、打麻將、跳舞、寫書法及音樂欣賞等,我選音樂欣賞。常因晚上沒睡好,所以音樂一放沒多久,我就睡著了,一旦醒來,一顆心常跌落到谷底,全都是負面思緒。這種莫名其妙低落到谷底的情緒不定時襲來,每當低落時,我就不斷禱告,說也奇妙,禱告詞其實一再重複,卻可以蓋過那份無來由的憂鬱。有一回音樂欣賞課,我旁邊一位先生說他再半個月就可出院了,他也是新莊人。他進出醫院已經數不清幾次,長達20年之久。但我不相信憂鬱症是絕症,我一定要弄清楚這是怎麼回事。
住院一個月後,有一天護士帶我到一個房間,一進去,陳坤波醫師對我說:「房間裡總共有5位醫師,經過一個月診斷,認為你的病是憂鬱症引發過度恐慌症。找到病因,就有方法治療。」抗憂鬱劑有很多種類,適用不同症狀患者,但抗憂鬱劑要服用4到6週後,才會展現效果,要完全治癒需吃9個月到13個月。我大概明白有些人為何20年都無法根除,大多數的病患服用憂鬱劑4到6週後,病情就有明顯改善,往往自行調節藥劑量。他們無法堅持按指示服用9到13個月的抗憂鬱劑,導致病症時好時壞。憂鬱症起源(註二)於壓力過大,當壓力過大且一直存在時,就會帶來焦慮,此時若壓力源仍沒改善,很容易轉為憂鬱症。我詢問了5、6位醫師及1位待過憂鬱症支持團體的資深護士,關於憂鬱症復健的方法,但我無法得到完整的答案。
住院期間,有很多親友、同事來看我,我的會客率是第一名。最令我驚訝的是,有一天,一位來自花蓮的視障者特地帶他的導盲犬來探訪。而淡江大學盲生資源中心的執行祕書洪錫銘(兼「無障礙科技發展協會」理事長)與妻子張悅薌兩度到醫院探訪,並熱誠邀請我日後到無障礙科技發展協會工作,這一對夫婦投入盲界三十多年,不愛名也不愛利,奉獻心力,始終無悔。張悅薌小姐還是我與妻子的媒人呢!這位阿薌姐,在我生命裡兩度歸零時,總會伸出溫暖的手,宛如在大海裡浮沉時出現的一塊浮木,讓我平安渡岸,再度重生得救,她是我生命中的貴人。
7月承恩考完試後,他會騎機車載妻子遠從新莊,頂著攝氏38度的高溫來陪我,妻子的負擔最重,後來,她因壓力過大到診所問診,吃起抗焦慮劑來,可憐的小女子一人扛下全家大小事。往往我們都把關心焦點放在病人身上,其實家屬更需要被關懷與支持,因為家屬也是憂心如焚,焦慮不已,更需要心理支持。
南京東路禮拜堂及新莊靈糧堂都一再傳遞禱告訊息,很多人為我禱告,南京東路禮拜堂曾有兩位同工到醫院來唱詩歌給我聽,並為我禱告;他們是兩位姊妹,一位名叫幼蘭,另一位是珍妮,每週必開車載我的妻子來看我,還會帶些好吃的東西給我,提起這兩位教會的姊妹,真令我與妻子欽佩。她們是早年北一女中的同學,現今都有份高階工作,但在她們身上卻感受不到驕氣,反倒是百分之百的真誠與用心。她們是基督徒的典型代表,因為她們都親身實踐了許多聖經上的教誨。
儘管已受洗多年,但我並不是個虔誠的基督徒,這回上帝在我臨死邊緣拯救我,祂悲憫且寬恕我的罪,祂認為我還能為社會所用,生命二度歸零後,重新給我一次機會。為了回應上帝的愛,無論如何我務必努力勇敢地站起來,而且要徹底改造過去的我。
到了7月中旬,波動不定的情緒已不復在,醫師已能控制住我的病情了。我開始檢視自己過去的一切,也開始為未來種種設想,對於憂鬱症復健的細節也著手仔細推敲。醫師通知我8月3日可出院,當時我已把憂鬱症的復健方法弄清楚,整個復建可分為四要項:
一、須完全與醫師配合服藥,絕對不能自行當醫生。因為抗憂鬱劑服用四到六週後會有明顯改善,但原則上需服用9到13個月,甚至還需更長的一段時間,患者及家屬需百分之百遵照醫師指示服藥。
二、要有家人的支持,家人要瞭解憂鬱症的病徵,儘量給予正向思維,特別要避免隨便指責患者。
三、須與社會互動,當義工也好,等情況越來越穩定後再找工作,那份工作最好不要充斥負面能量或壓力過大,在工作中尋求成就感,也是克制憂鬱的有效良方。
四、自我調適,這是一輩子的事,不能太完美主義,能哭就哭,想笑就笑,讓情感、情緒自然流露出來。憂鬱症患者裡,女性患者約為男性患者的兩倍,但男性患者自殺成功率約為女性患者的四倍,其理由是,多數男性患者的情緒沒有管道抒發,因女性多愛說話、掉淚,反而適時幫助她們發洩情緒。其實在3、4月間我很想哭,但就是哭不出來。另外,憂鬱症患者要多與人說話,這是復健的好方法,同時可藉由宗教、諮商、閱讀、思考等方式調適身心。
民國96年因憂鬱症住院63天。歷經此劇變,出院前我就有個想法,我要修正自己、改造自己。我要成為一個全新的我。
出院後,我開始聯絡朋友及同事,請他們誠實地告訴我,與我相處最令人受不了的是什麼。他們都告訴我:「你太嚴肅了」。回想在台北工專時,我被視為班上的開心果,後來卻從高空跌到谷底,遭遇了難以想像的人情冷暖。加上長久處於一個扭曲的工作職場裡,使我變成一位人前嚴肅、悶騷,時時眉頭緊蹙,令人難以親近的人。而現在我逐漸在轉變,很多人覺得我越來越聒噪,而且說話常喜歡胡謅一番,還會裝無辜、裝可愛,其實這就是原本的我。昔日同事都認為我現在比以前較容易親近,我將調皮、愛搗蛋的真我融入多年來歷經滄桑而被扭曲的心性。
現在的我已經回歸正常生活,想起鍾老闆那句智慧名言「神仙、老虎、狗」,25年前我就咀嚼過當狗與老虎的滋味,後來在視障界從狗逐漸變為老虎,最後幾乎達神仙的層次,而如今我又變成狗。我相信只要勇敢面對,努力奮鬥不懈,我仍可成為猛虎,為家人、為視障界盡力,我甘願永遠當一頭猛虎,來護衛周遭所有的親友與夢想。
民國97年,我看得見與看不見的人生正好各一半的歲月分界。看不見的26個年頭裡,一路歷經生命高低起伏,有不計其數的好心人,幫盡我生活中的大小忙。我雖看不到你們充滿真誠、愛心、善良的眼神,但我卻可以領受你們那份真心。今日的我,除了感恩還是感恩,回首已過天命之年,生命看似曲折坎坷、高低起伏,但若從另一角度來看,我的生命何嘗不是絢爛璀璨,人生圖畫上五彩繽紛?
(作者26歲因打籃球意外而失明,曾擔任「台灣盲人重建院」副院長。本文摘錄自《與盲同行》一書第184~198頁,感謝宇宙光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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