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手

文/柯明期

我和小辣椒一年多來的祕密幽會,總算可以公開了。我搭指南一號回新莊,當我走進「台灣盲人重建院」中廊,兩位老師見到我回來,忙問道:「你忘了什麼行李,回來拿嗎?」我滿嘴堆笑地搖搖頭。我緩緩托出:「我是回來找佳人的。」兩位老師詫異道:「你還有什麼家人在重建院裡呢?」我笑著說:「佳人是才子佳人的佳。」兩位老師突然驚呼:「你!你!」我繞過他倆,伸手拉開重建院辦公室的紗門,走了進去,在眾目睽睽下,我輕輕地走到女主角辦公桌前,剎那間,耳朵傳來各種不同的聲音。女主角這時倒顯得有點靦腆、嬌羞不已。

回首一年多來,每週只能相聚一次,兩個都是全盲,也許有人不解我們如何相約。其實很簡單,還在受訓時,每逢週日她提早十分鐘走出重建院,到公車站牌等我;而在寒暑假期間,她從新莊搭指南三路到木柵找我(當時指南三路走另一方向,也可到萬芳社區這一站,只是下車後,需走較遠的路)。我總是算準時間,打著手杖到萬芳社區指南三路站牌等著,每聽到公車引擎聲響駛近,並停在站牌處,乘客會陸續下車,我就用手杖敲公車站牌的鐵杆「噹!噹!噹!」若車離去,人也走開,表示這班車沒有心上人。這套瞎子的約會方法是我倆想出的辦法。

未來會怎樣,我倆都不知道。我透過鍾老闆知道,日本即將成立一所國立筑波短期大學,只招收視障者就讀。日本有七十所盲校,就像台灣的啟明學校,有小學、國中、高職。這七十所盲校中,約有五十多所設有專攻科,這是日本一種特別學制,以盲校專攻科來說,修業需三年,多數設有針灸理療科、理學療法科、電腦科以及保健科(僅學按摩一項)。也有少數盲校設有鋼琴調音科,但畢業後無法獲得學歷資格,不過,可通過國家考試取得證照而獲得工作機會。多數視障者選擇三療,即針灸與按摩(含西洋按摩與指壓)三種,日本與大陸按摩都是全民與視障者皆可參與從事的工作。

長久以來,台灣按摩依規定僅開放給視障者,但那條法規形同具文。滿街都是眼明人開設指壓、推拿、腳底按摩等,且台灣視障者不能從事針灸理療。長期以來,日本視障者念完專攻科卻仍是高職學歷,多年來歷經有心人士奔走請命,最後終於設置國立筑波短期大學(日本短大就是台灣的專科,這所學校現已改制為國立筑波技術大學,只招收視障與聽障者)。當我聽到日本設置國立筑波短期大學,便期盼能進入該校就讀,我向輔大日文系一位日籍老師提出這想法,並請他協助。老師名叫吉田,非常熱心,最後他從日本把我的准考證拿回台灣給我。可是吉田老師也告訴我,一年學費加生活費約需台幣50萬,三年共150萬。這顯然不是我有能力進行的計畫,恰巧有天擔任外交部長的錢復,其夫人田玲玲女士到重建院參觀。我向她請願,希望她可以幫我籌募獎學金,她一口答應。一個月後,愛盲協會打電話給我,表示能贊助5千美元作為獎學金。這一點獎學金無法解決龐大的留學費用,幾經掙扎,終於還是放棄了。

小辣椒見我美夢曇花一現,心情低落,不斷地安慰、鼓勵我。到了民國七十五年聖誕節,有天在她房間裡說話,她突然對我說:「我們先結婚好嗎?」

「結婚?」

我一事無成,怎麼結婚?她見我默默不語,知道我在想什麼,她說:「沒關係,我一個月薪水一萬二。省點用,應可度過難關。」說真的,當時我拿不定主意,只有一萬二的薪水,也沒住處,怎麼生活呢?她對我說:「住處我會想辦法,而且我下班後還可兼差,幫圖書館做點字書校對。」古云:「百無一用是書生。」正是我的寫照。幾經考慮,只好利用「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聖賢語錄來自我安慰。

好吧!就先結婚,但總要先提親。不料第一回合就破局,雙方家長都反對。我方父母認為我看不見,若再娶一位瞎子,將來可能無法生活。而對方父母反對的理由是,我沒工作,這是先天盲與後天盲父母想法迥異的地方。

後來透過朋友幫我們籌備婚禮,小辣椒著實神通廣大,費了一番苦心爭取到眷屬宿舍,免房租。雙方家長都不需要處理婚禮相關事宜,只要列席參加。

小辣椒是基督徒,即便我很喜歡研究佛教、基督教、天主教與回教等,兩年來我也與她去南京東路禮拜堂做禮拜,但我始終無法進入屬靈的世界。未婚妻要求我一定要受洗才可結婚,我便答應了。原來受洗是穿著一件袍子,整個人浸入水池裡,這與小時候在溪裡潛水有點像。婚禮在南京東路禮拜堂舉行,伊甸鼓音詩班還特地為我們獻詩。那天是民國76年2月27日,溫度為攝氏8度。但太太告訴我,她一點都不覺得冷,女生對婚禮的感覺與男生恐怕大異其趣。

當晚在西門町一家餐廳辦酒席,台北工專的同學幾乎都來了。曾經相處五年總是感情深厚,同學為我感到高興也為我們祝福。我內心告訴自己,有天我一定會站起來,我一定不會讓妻子、親友與同學失望。我和妻子都有潔癖,一天擦兩次地板,家裡光亮一塵不染,妻子下班後也是東擦西擦個不停。結婚兩週後,幾位親友來看我們,真把他們給嚇呆了,個個驚訝地說道:「簡直比眼明人的家還乾淨整齊!」其實盲人家庭與眼明家庭沒什麼不同,唯一特別的是東西都要物歸原位,每當有朋友來家裡煮菜做飯,後頭我總要打電話問朋友,把菜刀、鹽、醋等放到哪裡了。這是眼明人去盲人家裡要注意的細節。

到了3月,傳來重建院日文老師要去日本念研究所的消息。我請妻子幫我爭取教日文的機會。這位日文老師叫柯芳月,她是輔大夜間部日文系學生,6月畢業後,就要前往日本。柯芳月老師知道我沒工作,很體恤地提前辭掉日文教學,在妻子的努力奔走下,院方又再度破例讓盲人來教日文。

我並非日文本科系,但兩年多來,我讀了許多本基礎日文教科書,我深信自己有能力教初學者。3月中旬起,我正式成為台灣盲人重建院的日文老師,每週四節課。我自己用點字做了一份講義,每回上課就錄音給學生,讓他們隨時可複習,一個月下來,我領到3千2百元薪水。有親友對我說:「以前你薪水是2萬4千5百元,現在只有3千2百元,你一定覺得很痛苦喔!」其實不然!我很高興、很驕傲,因為這是我看不見以來,第一次用我的能力與努力所賺得的工資。

我讀過好幾本基礎日文教學課本,且岳父及岳母皆說得一口流利的日語,我也經常打電話請教他們,但我畢竟非本科系出身,有許多文法句型我仍不懂如何向學生解說,於是我繼續到輔大旁聽日文,這次我運氣特別好,大三的語法課由東吳大學老師授課。東吳大學的日文教學法是全台第一流,我連續聽林文賢老師兩年的大三語法課,終於打通任督二脈,獨創一套日文教學法至今。後來有多位學生告訴我,他們都聽不懂日文系教授的教學,卻很容易聽得懂我所教的句型文法分析。

其實問題在於,那些日文系教授的教法,是把學習者當作日文系學生來授課,可是一般人並非日文系學生,若用行話教學,實在不易理解日文的文法概念。舉個例,「我是學生」,日文系教授會把「是」叫「斷定助動詞」,對一個初學者來說,他摸不著何謂「斷定」,以及什麼叫「助動詞」。但我對初學者的解說,則是將這個概念比擬為英文的 be 動詞,只是英文的 be 動詞分成你、我、他三類不同人稱,而有 are、am 及 is。過去我們學英文,總覺得中文只要一個「是」,就可囊括一切,不用管什麼人稱、單數、複數,更不用管時態等區別。但英、日文都有時態的變化,這些就把我們弄得七葷八素。

語言學家有兩派說法,一派認為中文不用管人稱、時態、有生命與無生命、靜態、動態等等囉哩叭唆的文法規範,是世界上主要語言中,最為精練、簡單的高級語言。另一派觀點恰恰相反,他們認為中文都不分人稱、時態、單數、複數,也不分陰性、陽性等等,所以中文是全世界主要語文當中,最為粗糙的語言。

可是,我對日文教學的觀點,還是以日文系學生及非日文系學生分別做不同解說。因為,學日文的瓶頸在動詞變化,不學動詞變化等於沒學到日文,但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非日文系學生都陣亡在動詞變化,這是個極有趣的現象。我教過許多盲人,當過日文一對一家教,民國95年也曾在新莊社區大學授課。很多學生都說,我教得比眼明老師好,聽到這種言語回饋,頗感欣慰。但當年我讀了好幾本不同教授出版的日文教材,也是陷在迷糊陣中,直到五、六年後,經高人林文賢老師指點,才習得真傳,而自成一派。有天我站在輔大外語學院走廊休息,林文賢老師突然站在我身旁對我說:「你對日文文法、句型瞭解深入,我們一起合編一本文法書如何?」他這麼一說,把我嚇在當場。我連連說道:「老師,我還早呢!只是學點皮毛。謝謝老師的抬愛。」他不死心說道:「那你要不要考慮報考東吳大學日文碩士班?」林文賢老師目前不知是否仍在東吳大學當教授,我覺得東吳日文系的學生很有福氣。我這個半路出家的瞎子能得此高人指點迷津,更是恩德難報了。

我每個月的工資僅有3千2百元,當然不足以養家,看妻子嬌小羸弱的身子,白天要上班,晚上又要兼差校對,我內心自是有愧,雖然每天我把地板擦得雪亮,到市場買東西、烹煮三餐,但經濟重擔仍落在她身上。有天,我與妻子商量,我想印一批名片,在新莊、泰山、樹林這一帶兼做按摩以貼補家用。妻子國中畢業後,家中背負不少債務,16歲又個兒嬌小的她,一肩扛起一家九口的支出,在按摩院工作了三年才返回啟明學校念高中,後來她以最高分考上淡江大學中文系,可惜僅念了一星期就偷跑回家。後來聽說盲人重建院招考按摩老師,就到盲人重建院當老師,剛開始每月薪水只有5千5百元。她在重建院待了18年,擔任點字老師、按摩老師兼音樂老師,還校對點字教科書、月刊及週刊。更重要的是,她也是心理輔導老師,真是多才能的一位女子。

妻子對我想兼差按摩也表贊成,她知道我不喜歡按摩這份工作,但是兩人每個月1萬5的收入,實在不易過日。母親每次上台北,總會帶好多食物來,哥哥姊姊也常接濟食物,他們對我倆可說是照顧有加。至少在三餐用度上幫了不少忙,而且妻子的姊妹們及我的岳父岳母,也每每千里迢迢送些好吃的食物,和許多生活用品給我們,雙方家人真的很愛護我們,這一點我一直感恩在心。

我的第一個按摩客人是位於新莊路的一家理髮廳老闆,他選的時間是清晨3點,我根本不想去,但想到妻子一人從早忙到深夜1點,我沒理由不去。當我依地址找到客人家裡,一碰觸到他的身體,頓時倒抽了一口氣,他身形胖得像一頭肥豬,他告訴我,他的體重有120公斤。本來我按摩就沒下太大功夫,儘管小時耕田長大,力能扛鼎,但按摩使力有它的妙處,並非蠻力就無往不利。我心裡暗自叫糟,但這是第一個客人哪!說什麼我都必須打起精神,做好我的工作。他不但肥胖且「重龍」(也就是要很用力才有感覺),剛按完肩背部,我已全身溼透、手軟腳麻。最後總算全身按完,我幾乎虛脫。老闆付給我3百元(這是民國76年的公定價),我伸出溼漉漉又有點抖動的手,接下3張紙鈔。內心痛苦萬分,這行飯今後我怎麼吃得下?想起妻子當時不嫌棄我沒工作,力排眾議,不惜與岳父母翻臉而嫁給我這酸秀才。她小小個兒,卻為了這個家每天從早工作到深夜。我才按第一個客人,憑什麼抱怨、哀嘆呢?

我按了一下有聲手錶,4點半。我整整按摩一個半鐘頭(一般按摩全身叫按一節,時間約在一小時上下),我打起手杖走出理髮廳。那裡離盲人重建院不遠,但一片漆黑,也沒聽到人聲,我真不知道要如何走回去。在巷子裡繞了幾圈,後來我聽到隆隆的車聲,應該是新莊中正路,內心終於鎮定下來。中正路二十四小時車流不斷,只要找到中正路,我就有能力獨自走回家。

回到家,已5點多了,我輕手輕腳在廚房熬稀飯,並到浴室沖澡。等到7點,叫醒妻子,她問我:「按得如何?」我說:「很順利。」並把3張鈔票遞給她,其實我內心百感交集,我誓言盡最大努力找到一份適合的工作,真正成為一家之主。

(作者26歲因打籃球意外而失明,曾擔任「台灣盲人重建院」副院長。本文摘錄自《與盲同行》一書第101~110頁,感謝宇宙光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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