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柯明期
我的目標是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特教系碩士班的推甄。師大特教系碩士班只有兩個名額,其評量標準為筆試占百分之二十,相關著作、證書、推薦信、成績排名等占百分之四十,口試也占百分之四十。這樣的比例,擺明關鍵在口試這一關,審慎地自我評估,參加者必定多為國中小的特教老師,年齡也都在二十五至三十歲之間。我既不是特教老師,年齡已近中年,更何況我是個瞎子,勝算並不高。當時師大特教系碩士班還未曾有過全盲的學生。
甄試當天,上午進行筆試,只有少數題目我會做,其餘就亂猜了。中午工作人員將甄試者安頓在一間教室裡用餐休息,等待下午兩點的關鍵口試。
我向一位特教老師詢問總共有多少人參加甄試,她告訴我在場共有十四人。這下我更覺希望渺茫了,但又想,加演的這齣戲,本來就不是原先劇本的內容,只是應觀眾要求才臨時加演。無欲則剛,得失心頓時消失無形。
終於口試開始了,平均每位應試者約五、六分鐘就完成口試並離開。輪到我時,有位工作人員帶我進入一間辦公室,等我坐定,就聽到一位教授對我說道:「柯主任你好,這裡總共有三位老師,我是特教系主任,另一位是特教中心主任,還有一位是特教系教授。」我向她點點頭,接著就開始進行口試。幾個問題不外是自我介紹、為何要來念書、如何克服閱讀上的困難等等。我心想,口試如此簡單,怎麼測出程度呢?我逐一回答考官的提問。時間似乎已超過五分鐘了,突然那位特教系教授以冰冷的語氣問道:「你憑什麼理由說服我們,你可進來師大特教系念研究所?」我心裡一凜,果然出手了,我明白,這一題就是勝敗的關鍵了。
我腦海中略為思索,隨即昂首應答:「貴系多年來所培養出來的研究生,全都在一般學校服務,對象都是學齡身障生與資優生。可是台灣有許許多多社福機構,有許多中途因意外殘障的身障者需要被協助,讓其接受更好的服務與照顧,其實多數人都想儘快回到社會,繼續就業。以視障者為例,先天盲的學齡兒童越來越少,反之中途失明的成人越來越多。後者非常需要獲得更多的協助,才能儘早自我獨立,不會成為家庭的負擔,也不至於成為社會的負擔。若我能在貴系碩士班學習更多專業學理,畢業後我就更有能力,幫助更多的中途失明者的心理適應與重建教育。」
我一口氣說出這個真實的現況,頓時一片寂靜,大概那教授聽我說得有道理,且又看到阿淇虎視眈眈望著她,最後系主任說:「好,今天就到此為止。」我口試時間竟然用了十二分鐘。一個月後放榜,總共錄取三位,我大概是額外被加上去的第三位,阿淇居功厥偉。日後若再碰到考試或應徵工作,我一定要把這隻大狗帶進場以壯聲勢。
我能攻讀碩士學位,這是從沒想過的事,如今卻真真實實成為碩士班的研究生,我明白念研究所不像念空大,純粹「貝多芬」。我立即開始學習盲用電腦,那時仍用 DOS 系統。我只學會打字與收發電子信,找到輔大英文系,原是愛盲隊員的陳贏昌,請他來幫我報讀英文資料。他非常有愛心,又幫我找了好幾位英文系的學妹來協助我,令我感動在心的是,有位輔大社工系的郭惠瑜同學。她從空大到研究所,幫了我三年,她本身是肢體殘障,每次要爬上五樓來為我報讀,此等心意刻骨銘心。
研究所不需要背東西,只要寫報告與大量閱讀文獻、書籍。我把需要上的課集中在一天,每週就去師大一天,從早到晚,相當吃力。阿淇也趴在我腳下一天,牠始終忠貞盡責。由於大學並非念特教系,所以我還要修十個學分,三年能畢業就是最高極限了。
師大有個資源教室,協助師大所有身障生念書與考試,特教系大學部多年來,每年招收一定名額的視聽障與腦性麻痺等身障學生,資源教室工作人員就是來協助這些身障生。由於我是第一位全盲碩士班學生,資源教室更費心力來處理我要閱讀的大量文獻與書籍。
負責幫我的工作人員叫陳婉瑜,她聲音很甜美,熱誠,但我電腦能力太差,又無法以點字閱讀,第一學期就讓她疲於奔命。最後她把我請到資源教室,不留情面地告訴我:「柯明期,你這個寒假需把點字搞定,否則你要畢業是不可能的。」我知道她見大學部的全盲學生都很會運用電腦,且點字摸讀速度也快,就要求我必須達到那樣的程度才有辦法跟上進度,可是她不知道中途失明的人,哪有辦法用點字來學習,任憑我一再向她解釋我的難處,她就是不同意,語帶威脅地說道:「下學期開學後,我要看你點字努力的情況。」我心想,我不理妳,我用語音聽書,照樣可完成學業。到了下學期,她看我成績很好,頗感驚訝,從此也不再要求我摸讀點字,至今我們還偶爾聯絡,雖然當年她好兇,其實她是個很有心、很熱誠的女孩。
研一上學期選了一科聽覺障礙教育專題研究。期末報告是訪談一位聽障者,抑或撰寫一篇報告,主題是聽障教育近年來在國內外的發展狀況。由於經常被媒體採訪,訪談對我較容易,只是要透過手語翻譯。當時我透過關係,訪談到台北啟聰學校一位從小就聾啞的女老師,整個訪談過程進行得很順利,我把記者那套思維模式全都使上,但其中有道命題是—若妳只能選擇看不見或聽不見,妳如何選擇呢?她毫不猶疑地說:「當然選聾啞啊!看不見太可憐了,沒人會選看不見的。」她還繼續說:「你看不見,很悲慘,你可要多加注意自己身體健康,好好照顧自己喔!」原來,視障真的是最低一等,連肢體障礙與聽障者都有這種觀念,更何況是一般大眾!
研究所的重點是論文,有人比喻寫論文宛如孕育一個小孩,由此可見其難度。到了研二,我選了杞昭安老師作為我的指導教授,有一次他請我吃飯,告訴我:「論文通常沒人在看,但你的論文會有人想看。」聽他如此說,令我錯愕,我忙問道:「為何我是例外?」杞老師笑著對我說:「因為你是師大有史以來第一位全盲的碩士,當然會有人好奇,想看看你到底寫些什麼。」我內心暗忖,糟糕,我又抽到籤王了。
論文題目雖早已在我腦海中,但我需要文字功力相當好的義工協助我,這是最大的難題。上帝實在愛我,有一天我接到一通電話,對方表示他想當義工,我覺得他談吐不俗,心想他文筆應該不錯,也許可以幫我處理好論文。果真他整整幫我一年,完成七萬多字的碩士論文,他家住輔大附近,第一次來家裡幫忙時,更訝異地發現他竟然是我的學弟。
他叫王明宗,台北工專五年制電子科畢業,整整差我二十年,他也不喜歡電子工程,而後他選擇插大,進入中央大學英文系就讀。大學畢業之後,明宗學弟還前往英國念完碩士學位,目前正著手準備攻讀博士學位。雖然他不喜歡電子工程,卻是台北工專班上第一名畢業,其功力是我難以望其項背的。他既是我學弟、文筆又非常優異,正是我夢寐以求的不二人選。此外,師大有一位學妹姓喬,文筆也在我之上,人又熱心,論文幫了我許多忙。我的學弟王明宗每週來一次,協助處理論文,整整費了一年功夫,他從沒缺席,風雨無阻,一路到底地幫我,這點點滴滴的愛心與情誼永遠留在我心中,我的論文可以誕生,是明宗與我各占百分之四十的努力,另外的百分之二十則由師大姓喬的學妹所貢獻。
論文的完成,原則上要歷經一年的煎熬,但也有狠角色,不用一年就可解決的;也有寫不出來,最後變成碩士肄業的。國內大學社會、教育領域的碩士論文審核,通常需歷經兩階段,第一階段為完成論文前三章之口試,第二階段則為整本論文口試。我與指導教授杞昭安商量,最後敲定邀請彰師大特教系教授,及台南大學當時的特教系系主任,加上我的指導教授而組成口試委員會。
其實我根本不知道委員會進行過程是怎樣的一個情形,我把前三章印了四份,所謂的前三章,依序為序論、文獻探討與研究方法。我坐在指導教授身邊,聽說若口試委員特意刁難時,指導教授會跳出來幫忙解圍。推甄口試時,三位教授都是女性,而論文口試的三位委員都是男性,一開始我如坐針氈,內心忐忑不安,不知他們要問什麼問題。事先我就聽人說過,口委總是把你批評得體無完膚以彰顯他們的功力,兩位外來的口委看了我給的前三章後,首先發難的是台南大學系主任,他笑著說:「你的文筆還不錯,看起來很像金庸的武俠小說。」此言一出,我心涼了一半,接著彰師大的教授說:「我看你重寫算了。」我心裡更是七上八下,雜亂無章,所幸我的指導教授適時為我解圍說:「針對部分不合宜的內容予以修正即可。」我真的很感謝指導教授。
民國93年5月底,主管派我前往瑞士參加國際導盲犬聯盟會議,我一直很不想出國,因為過去兩度去日本都是不愉快的感受,且6月3日是論文第二次口試,但無論我如何推託,最後還是必須前往。途中在新加坡停留5個小時,我們就順便出關逛逛新加坡。
我對新加坡一向沒有好感,這是一個威權且極度強調優生學價值的城市國家,雖國民所得遠超過台灣,但新加坡對視障者非常歧視。全國約有4千多位視障者,多數在工廠做粗工,月薪是台幣8千元左右。新加坡與香港的計程車多數不載盲人,因為他們認為若載到瞎子,會帶來霉運,是不吉利的。
5天的瑞士之行,最讓我滿意的是新加坡航空的餐點很好吃,另一點是瑞士的空氣很新鮮,行程中有安排搭纜車到阿爾卑斯山。當時是五月底,阿爾卑斯山頂積雪仍在,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摸到雪,有綿綿冰的觸感。瑞士的物價與日本一樣都貴得出奇,瑞士人的餐點也像日本一樣,無法與台灣相比。日本食物是食不知味,而瑞士的食物則是太鹹,多數的餐廳不提供開水,喝水得用錢買。想到台灣,一進餐廳,通常就立刻一杯茶水奉上,我早視之為理所當然,真又應驗了「身在福中不知福」這句話。我實在無法瞭解,這個全世界人人欣羨的瑞士,何以吃那麼鹹的食物,且連一杯水都無法免費供應。這趟瑞士之行,幫妻子買了一瓶茉莉百合香水以及許多口味的巧克力,幫孩子買了一只瑞士手錶。
返國後三天就要進行論文最後的口試。出國前,我已準備妥當,也胸有成竹。我的論文題目是《中途失明者適應與重建之研究》,感謝老師的厚愛與抬舉,口試在平和氣氛中結束。民國93年7月15日,我收到師大寄來的一份郵件,打開後請辦公室的眼明人幫我看,只聽到一陣歡呼聲、恭喜聲,原來是碩士畢業證書,我兩手捧著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特教系碩士學位的畢業證書,內心百感交集,為了這紙功名,多少人前仆後繼地協助我,同事包容我,家人支持我,才得以成全。
(作者26歲因打籃球意外而失明,曾擔任「台灣盲人重建院」副院長。本文摘錄自《與盲同行》一書第163~171頁,感謝宇宙光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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