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惠綿
乘坐輪椅出入大門時有三個台階,必須有人協助操作油壓式升降梯。朋友建議在台北醫學院網站徵求工讀生,以便就近支援。於是生命中出現三位善心善念的天使為我搭橋。
天使搭橋不須搬運砂石,卻得掌握操作三十公斤油壓式升降梯的力道與分寸。這台不鏽鋼升降梯自身有兩個小輪子,先要將升降梯從大門邊挪移到三個台階前,放置在適當的角度;然後將兩條長約一百二十公分的軌道架設在升降梯與上層平台之間,運用油壓式原理,憑藉腳力採壓升降梯,使其升高八十公分,成為一座鐵橋,讓我的輪椅安然進入狹窄的軌道,再讓升降梯緩緩降落。天使搭橋助我跨越大門三個台階的障礙,順利出入家門。
小卿來電應徵時,我有些遲疑:「很高興妳樂意幫我,可是我想找男生……」不等我說完,她趕緊搶話:「我曾在便利超商搬貨物,力氣很大沒問題。」沈穩有力的聲音,絕非弱不禁風,顯然是刻苦工讀的學生。相約洽談,果然健壯頎碩,濃眉大臉,頗有男子氣概。就這樣,她走進我的生活,用她強勁的雙手為我搭起出入大門的橋樑。
每次出門和回家的時間並不規律,只要前一天告知,她都精準把握;即使清晨七點半,她也能準時前來,E 世代的大學生能早起尤其難得。有時我得配合她下課時間才能抵達家門,譬如星期四只能在中午十二點。有天門外站了一位文靜嬌柔的女孩專注看她操作升降梯,我問:「是妳同學嗎?」她露出憨憨的笑容:「是啊!同學很好奇我為什麼常常在中午『失蹤』十五分鐘,所以乾脆帶她來看看。」這份工讀的自得自在,洋溢在她的笑容之中。炎熱的天候,她的額頭冒著一顆顆汗珠,那汗珠竟閃閃亮亮……。
就在每次協調時間過程中,發現她令人驚嘆的課外學習,星期四晚上到社區大學上「英美文學」課程;星期六下午到市北師學大提琴,她說:「跟著學生,學費便宜。」星期日上午英文家教,對象是一位聽障生;星期日晚上還得到餐飲店打工。我暗想,醫學院課業何其繁重,撥冗涵養音樂文學已是難能可貴,何以尚能安排多項工讀?我技巧性地問:「爸媽知道妳這麼辛苦嗎?」「他們離婚了。」聲音淡淡的,隨即切換一種篤定口氣:「我將來一定要賺錢養媽媽。」我沒再多問,心中更增添一份疼惜。
有天深夜我上吐下瀉,因不忍吵她清眠,支撐到上午十點才打電話請她前來搭橋,讓我外出就診。想是匆促,她穿著夾腳拖鞋,只見右腳大拇指及指縫間滿是乾涸血跡,指甲翻起,看得我心都揪起來,原來是當天早上拉牽摩托車時踢到固定鐵架。我當機立斷:「陪我到仁康醫院,順便在外科門診掛號!」誰知到醫院,她推辭:「不用看醫生,現在不痛了。」我像哄小孩:「傷口一定要處理,以免感染發炎!」她依然婉拒,我只好動之以法:「你的腳正在幫助我,所以我有一半的監護權,聽話吧!」我堅持幫她付掛號費,只聽得她略帶哽咽聲音:「謝謝老師……。」其實最該感謝的是她自己,是她每天失蹤十五分鐘,種下福田,我們方能有此善緣。小卿協助一年,因重考大學離開北醫,找一個人接替,成為她的牽掛。有天晚上,她在泡沫紅茶店遇到了正在打工的若漪。
第一次見到若漪,活靈活現看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女孩,晤談姿笑之間,雙頰圓形的微窩,猶如靨面生花;顧影轉盼之中,依依閃現波光流動。我如真如實看見小天使降臨,並非因為她傳神寫照的眼神與笑靨,而是純真良善的心靈。誠如第一次使用天使圖案信紙寫給我的文字:「當初從學姊手上接下這份工作,多希望自己像信紙上的小天使。」我曾經好奇問了若漪數次:「為什麼願意接這份工作?」她總是低鬟淺笑,默然不答。我暗笑自己何其愚蠢。
一個醫生的女兒,一個醫學院的大學生,一個學校交響樂社團演奏大提琴的團員,一個廣泛涉獵電影、戲劇、文學、藝術的女孩,若漪絕不需要這份微薄的工讀費。可是當她升上大三,因功課繁重而推辭家教和一切外務時,她獨獨捨不下我,只因為她擁有天使的心。就像她說的:「我喜歡用筆寫信,因為手寫的文字才有溫度。」若漪不止善用手的溫度,更發揮手的力度與心的暖度,欣然自得。
為了送我趕搭七點半的復康巴士,她得起早床,尤其在寒風凜冽的嚴冬。她這樣寫:「每次接送老師,都覺得好開心,雖然有時真早真冷,但是看見電梯打開,老師坐著輪椅出現的笑容,就覺得心好溫暖。」將近兩年時光,我未曾看見若漪的倦容,她總是笑靨可人。
若漪協助進入第二學年,因為每週一下午適巧兩人都有課,因此託她在網站上徵求學生在該時段來幫忙。很快有人回信,若漪忐忑不安:「好奇怪!我在網站只介紹台大中文系老師去上課需要協助,可是這位學弟竟然知道老師的名字呢!」當我反問學弟的名字時,大聲驚呼:「啊!松坡!是我教過的學生!」
一個呼求的訊息,將近在咫尺的大男孩喚來了。他說:「看到網站所寫,馬上就想到應該就是您,而如果是您,我就一定要去看看老師!」對我而言,松坡是千百個學生之一,只是曾經存在記憶中的名字,一個在我生命走廊瞥然經過的學子。對松坡而言,大一國文課後,三年不曾在校園相遇,不曾與我說過話;工學院畢業後當兵加上兩度重考醫學院,至今將近十年,也不曾聯繫。從他的敘述,我才精確知曉已然經過如此悠長的歲月了。松坡舉重若輕的表白,勾起身為老師內心深處的母性情懷,當晚我寫信致意:「感謝松坡慨然前來,見到你猶如見到離散多年的孩子……!」寫到此處,忍不住潸然淚下。
然則,是什麼動力驅使他得知我的困難後,一定要來看看老師?絕不會只是如他所描述:「猶記得老師當時騎著四輪摩托車,撐著柺杖在講堂上的樣子,比我們這些手腳完好的學生還要認真上課,汗水揮灑,不遺餘力。」令我驚嘆的是大一課堂上闡釋莊子「形殘神全」的種子悄悄在他心田萌芽生長:「對我們手腳健全的人,上下三個台階是多麼簡單的事情。如果我看到網站訊息,也判斷是老師您,而我卻還可以無動於衷,恐怕我的『心殘』,比老師的『形殘』,還要嚴重數百倍吧!」讀至此處,心有戚戚焉。
第一次要給工讀費時,他婉拒:「我是老師的學生,這是我當該做的;小卿、若漪都不是老師的學生,卻幫助您這麼久,她們比我了不起。」勸了半天,他才勉強收下。松坡實踐「不殘之心」,更以「俠骨之風」再續師生因緣。與其說是地利之便,不如說是一個熱血男兒展現沛然的道義精神。這一番遇合,扣人心弦,。松坡歷經人生轉折,如有所悟,成為一個懷具俠骨義氣的大孩子。而今他心念舊恩越陌度阡而來,讓我一再低唱「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沈吟至今……。」
傳說鵲鳥用頭上的羽毛在銀河上搭築橋梁,讓牛郎織女得以度橋相會。閱讀這則神話,我心領神會的不是「相見時難別亦難」的愛情悽楚,而是鵲首「無故變禿髮,羽毛皆脫去」的自我燃燒。小卿、若漪、松坡接力搭橋,助我度過行路難的歲月,這份天使般的情懷,我將永遠縈繞於心。
後記:
二○○六年三月中旬,若漪陪同松坡到我家,牽引師生十年之後重逢的佳話,若漪以新詩記錄這段因緣:
當我為妳發出求救訊號
他當下接收
並說,如果是妳,義無反顧
沒有申明沒有回饋沒有署名的信
是怎樣的緣份牽引
是怎樣的冥冥註定
……他斷斷續續地說著那些曾經
我靜靜地聽那些不曾參與的過去
而妳的淚早不自覺地泛上了眼。
這首詩有六段,不標題目,不落姓氏人名,用你他我三個代名演述剎那的互動與交流,非常細膩,我又是一次眼淚漂浮。他們五年級開始實習後,無法再來協助,若漪再度為我尋求善心天使,將我交託給學妹。近兩年雖然各自忙碌,猶能偶爾聚聚,至於小卿則屢次聯繫不上,甚為悵然。(2009年3月20日)
(作者自早罹患小兒麻痺症,重殘不良於行,現任台灣大學中文系教授。本文摘錄自《愛如一炬之火》
一書226~231頁,感謝「「九歌出版」 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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