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溯聲音之河

文/方中士

彤紅的霞光雲彩,緩慢到使你以為眼前的絢麗會凝結成永恆的印象,在這日落月升的天幕和洋面,演出讓人目眩神迷的移景換幕。寶藍褪色,以溫柔的海灣接引玉黃的滿月;一道粼粼接引我眺望整個開闊的海灣。然後,夜空中晶亮的眼睛看著我,像我示意,撫平我的焦慮與愁苦。是的,沒有黑夜,那來清瑩自在的明月和向你喁喁私語的星辰呢?

那年,一個人在蘭嶼八代灣,在預知視力無法挽回且將有失明之虞的心境下,宛如即將進入漆黑的隧道,回頭看著外頭色彩繽紛的世界。心想,留住一幅色彩飽滿的美景,框進記憶裡,讓我隨時召喚,好點亮黑暗世界中的心靈火光。上蒼垂憐,我帶回了一張心靈明信片——夜蘭嶼八代灣的一輪滿月和含情凝視我的滿天星辰。

然後,我逡巡在迷霧森林三邊境,開始對其中的黝暗與神秘有了真切的恐懼。視網膜的遺骸擱淺在缺血的眼球後方,隔著毛玻璃看世界,看印象畫派氤氳水氣的世界。天地猶在眼前,只是所有人物漫溯即使正午一萬燭光亮度的日照也一樣,照不清楚貼在鼻端的物品和我鍾愛的文字。然後,申領了視障手冊,請太太念出手冊上的註記——中度視障,我走入了視障者的世界。看了三十幾年的報紙,不用再看了;幾架的藏書,不用再翻閱了;馬桶上看書報的習慣戛然中斷,早餐店、髮廊、便利商店……,任何可以隨意取得打發時間的消譴雜誌的地方,都令我心傷。在家人覺得亮度很夠的浴室內,我凝視眼前模糊的五指,用手指頭測量視力和絕望的深度,從視覺中消失的指甲,逼迫我觸摸它生長的速度。我患了剪手腳趾甲強迫症,好像不如此不能確定能用觸覺取代視覺似的。圖書館或書店成了禁地,在那裡,我只能看著老朋友的背影——一排排背脊向我的書。

書,一本一本的書,高矮、寬窄、胖瘦各不同的身姿,或樸素、或清秀、或典雅、或現代,各樣面貌的封套,斂容低眉,背脊向著我,轉身遠去,遠去;帶著曲折、翻騰、苦澀、悲苦、風趣、睿智……種種令我感動的風情遠去;悠悠的歷史長河,宏偉的哲學殿堂,激情的青春告白,精妙的語言藝術,隱密的情慾私語,乃至於排比、堆垛的資料,隨著視線中鬆動崩塌、瓦解的文字遁入黑暗,帶著整個人類的精神遺產和知識隱沒遁走。一行行的文字,以及他們攜帶的意象,宛如戰敗潰散的軍隊,在血色的黃昏中漸行漸遠。我,悲苦張望,望著他們沒入深沉的夜色。

惶恐?當然!我當然試圖召喚他們。飽受各種眼科檢驗的折磨,戴過不同度數的眼鏡,聆聽醫師與眼鏡行老闆的宣判和安慰,握過大小不一的放大鏡,終於,只能摩娑一冊冊的扉頁,熨溫臉頰,貼耳傾聽;終於,昔日溫柔的情人,忠實的僕人,對語的老友,飽學的經師,統統成為三更有夢時書卻只能當枕的東西了。

怎麼辦?海倫‧凱勒遠在上個世紀的美國;「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偉大的《左傳》作者遠在中國春秋時代,且身世成謎,無從訪查;至於確定是盲人的荷馬,即使回到古希臘,我也聽不懂他的話語;阿根廷的盲詩人波‧赫士,只能摩挲他皇皇如神殿的全集中文譯本,徒然心傷,望宮牆九仞而心傷。盲人的世界,對我還是個謎,迷霧森林的最深處,是不是一條彎延向下、永無止盡的黑暗隧道?如果我真的要走這一條路徑,有誰能告訴我盲人如何生活?在黑暗的世界中,他們每一分每一秒的身體移動和心靈狀態,是不是沙漠中的神祕伏流?汩汩湧出,靜謐而強勁?

不曾認識盲人,生活中也沒有見過盲人的印象,有的話,就是買過愛盲基金會的原子筆,還有電視連續劇或電影裡,偶爾出現的盲劍客,算命的瞎婆子,拄著手杖、戴著墨鏡的按摩師,或者為了劇情需要,被安排成突然失明又經過手術後,在緩緩解開繃帶時說「我看見了」的煽情安排下賺人熱淚的男女主角。盲人真的這麼悲慘嗎?據說台灣有幾萬個嚴重視障或已完全失明的盲胞,他們在哪裡?為甚麼在公共場所見不到他們?他們生活是否有人協助與關懷?出外是否有人牽引?舉起白色的手仗,是不是能有神奇的力量,令四周的人車噤聲暫停,向傳達戒令的摩西一般,莊嚴地走入人群,分開車陣?

很慚愧,我直到成為視障者之後才被迫的認知與關心視障者的處境,才開始注意起與盲人有關的一切訊息,設想他們的生活和悲苦。在鋪天蓋地的惡質媒體制約下,社會中的弱勢族群問題與訊息早已成了粧點門面、粉飾良心的邊際消息;在升學主義與實用導向下,學校中本來就很難期許落實尊重生命與關懷弱勢族群的教育。因此,我得先原諒自己也須諒解一般人對視障者的無知與冷漠;畢竟視障是很容易被誤會、模仿、戲謔的感官障礙。「盲人摸象」、「問道於盲」、「盲人騎瞎馬」、「瞎貓碰上死耗子」……,人們常用的詞彙,背後是甚麼文化心理?我何必在乎別人說我高傲無禮甚至是裝腔作勢的流言!我成了一匹雙眼昏闇的狼,在現代都市叢林中靜默的逡巡自己熟悉的路徑。

開始學習積極適應不同的生命視野,學習克服心裡的自卑,不羞慚地向人尋求協助。於是,昔日總以為是不痛不癢、掛在嘴上、用於作文的無聊勵志格言,成了每天自我期許與膜拜的聖山,成了有意義的心靈手杖,成了心裡對話的對象。最難過的是影像與光感逐漸消退的日子,感覺像緩緩下沉的溺水者,藍天、白雲、陽光還有晃動的親友臉龐與身影逐漸遠去。底下是更黑更冷的深淵。我必須尋求協助,不能只期望成為自己發光的深海魚。懇切的接受朋友為我打聽可能有的協助資源,才發現自己並不孤單,也勿需絕望,我就像大部分的人一樣,忽略了社會上許許多多公益團體及資源。

其實我的生活與行動還並無多大的困難,餐桌上的菜餚形狀難辨,顏色模糊,一道宮保雞丁,老是找上宮保入口;電源插座前顫巍巍的試了再試,觸電的恐懼讓我貼近盲人的感覺;太太和孩子的容貌日益隱沒入記憶,幸好親蜜的關係沒變、別人的諸般臉色與神情,我倒可以「視而不見」呢!猶如立在懸崖邊緣,俯視下面的幽邃深谷,實實在在、分分秒秒的自我存在意識竟然日漸甦醒;原來煩惱即菩提,生理的痛苦與障礙確實可以讓人有機會轉業成智。

生活與行動的挑戰幸好可以慢慢適應,但喪失昔日隨時可以輕鬆閱讀書籍的能力,讓我有生命意義一下子被抽空的危機感。我可以忍受看不清楚賬單、菜單、存摺、時刻表、藥品說明等等日常生活中的文字與表格所帶來的不便與痛苦,但是如果不再能吸收新知,不再能有文學的心靈悸動,不再有對社會的關懷、對人類前途的憂心,不再能藉由各類書籍提供人性的不同對照與美的意象,不再能享有深刻且嚴謹哲學思維所帶來的知性滿足。那麼,我如何呵護心靈的火與光,好讓我有勇氣進入幽暗的國度?難道我只能趺坐,閉目,冥想,放空一切,然後期待天啟或意義自己湧現的神密之路嗎?

經過將近兩年一睜眼就覺得眼前景即將永遠消失的心理折磨,終於跨出第一步,接受妻子及友人的建議,辦妥了「清大盲友會」的借書手續,滿懷疑惑焦慮等待著。沒幾天,大樓管理室通知我有郵件。透過模糊的視線,我看到捆紮在一起的幾個深藍色郵包,上頭四個偌大的白漆字樣——盲人文件。色差鮮明,字態端莊。捧著貼近鼻端詳看,用心的設計,讓我看的清清楚楚,絲毫不費力。我早已做好心理準備,等著這一份即時送達的禮物。

迫不及待地拿出剛買的隨身聽,取出我特地挑選的第一部書——弗蘭克的《活出意義來》。錄音卡帶開始轉動,我全神聆聽,女聲,年輕女子生澀但富情感的美好聲音。先是唸出書名和編號,然後是作者、譯者、出版社、出版和年月,然後介紹錄製單位、錄音義工姓名或編號、錄音年份,並提醒錄音帶專供盲友使用,不得作為其他用途云云。順序妥貼,交代明白,帶領聽者感受到義工的用心、嚴謹和耐心,令人感覺這的的確確是一本書,一本或厚或薄的書,一本由聲音匯聚而成的意義之河,將作者的思維情感與錄音者的愛心、心思、時間、一段結結實實的生命匯流成任由我心靈小舟漫溯的有情之河。就從這書開始我的閱聽之路,聽被作者生命經驗與智慧感動的讀書聲,聽在最絕望的猶太集中營如何還有藝術與宗教的心理需求,聽到作者敘說在苦難中仍會因夕陽美景而感動時,我也好想在全然看不見之前再看一次美好的晚霞夕照。

這絕不是義工們一時興起的愛心,每一部有聲書,都得付出感人的耐心和毅力。每一部書開頭,會交代全書共幾卷,然後清楚地說:「這是第一卷」,你便可以在聆聽中重回到她或他燈下朗讀的情境。跟著他或她一行一行讀下去,想像他或她一頁一頁翻著書;少則數卷,多則十幾二十卷,乃至於六、七十卷。想想,要多少個安靜的夜晚?要有多少配合他們的家庭成員?要付出多少肯定、支持與鼓勵才能完成一部有聲書?

從第一部有聲書開始,我就被想像的錄製場景和聽到的各種背景聲響感動,為這些毫無交情,素未謀面,也不可能見面,或者說,即使在眼前也看不清楚或將來可能會全然看不見的人而感動不已。因此,每一部有聲書都是深情且即時送達的禮物,彌足珍貴,值得珍惜。

隨著一部一部的有聲書,我體驗了許多不同的人聲和想像場景,時空交錯的感情:我借了《楚辭選》,聽屈原悲苦的心聲,浪漫的九歌神話,卻老聽到卡嗒停頓聲,。過一會兒,又有按下錄音鍵的聲音。稍留意,大概讀這楚人、楚地、楚語的典籍被錯落其中的僻字古語難住了,中途得去翻查字典吧?也有在雨聲淅瀝的背景音下苦澀且睏卷的唸書聲中,聽見摩托車引擎發動,車聲遠去,在下一卷錄音帶中摩托車的引擎聲還轉歸來。是父親亦或是兄長?想想,說不定是來訪的男朋友為她出外買宵夜。這場景,是台大附近的廈門街?溫州街?還是為紀念湘江畔的屈原,紀念他衫濕髮散的鬼魂,還是臨沂街或麗水街的好;那街名,水氣淋漓;那曲折深巷,我曾撐傘行過,與初戀情人撐傘行過的巷弄。而如今,這深夜為我錄音的女聲帶我走回愁眉常鎖的多情年月,走入長鋏陸離兮冠崔巍的屈原心靈。那一夜,她吃了宵夜點心了嗎?暖了身子,繼續為十幾年後的我重溫古典文學意境,錄下那一夜的淒風苦雨,錄下跨越時空的心靈長河,一條映著柔情愛意的月光之河,讓我的心靈小舟漫溯在滿天星辰的聲音之河。水紋波光中的伊人與送來溫情點心的男子啊,感謝你們。

爾後,知道還有其他幾個錄製有聲書單位,也陸續向他們洽借書籍。於是,免費寄送的藍色郵包為我匯流成一條黑夜中緩緩流動的深情大河。我在墾丁的台灣最南端,看著全幅的天幕,聽傅偉勳的《生命的尊嚴與死亡的尊嚴》,思考「好生也要好死」的意義與實踐之道;想這哲人已逝,精神的薪火透過磁帶裡的聲音灌注我心田,想我如何匯入這精神大河?在濕冷的十一月,溪頭渡假小木屋裡,極不舒適的臥鋪上,縮擠著我與尚未檢查出罹患癌症卻老是抱怨疲倦的妻還有用童稚行為掩飾內心惶恐的兒子;那一夜,我聽史蒂文‧庫基斯托的《盲人的星球》,聽作者用散文詩的文體敘說他由重度視障到全盲的孤絕、苦悶又充滿激情的生命體驗,聽書中引述西方歷史中許多有關盲人的典故與事蹟,一夜的生命之弦的共鳴強度勝過昔日的任何閱讀經驗,飽含情感的意象與特殊生命困境撞擊著靈魂深處,讓我淚流成河,聽書末作者終於接受手杖與申領到導盲犬那一段,兒子被我冰冷的淚水驚醒。

在校園看到一列用黑布條矇住眼摸索前進的學生,藉由體會盲人的感受學習認識自己的身體與世界的關係;平日其實沒甚麼交情的同事安慰我,說:「你或許可以當盲人與明眼人之間的橋樑」。我不想臆測一般人對我的看法,也不再理會那些背後說我的流言,因為讀了英國侯‧約翰的《盲人的心靈秘密花園》,才深刻地明白視覺對於人的重大意義與一般明眼人為何難以體會盲人的存在意識與知覺反應,難以理解博學的知名大學教授居然在失去視力不到三個月便有無法確定阿拉伯數字3的缺口倒底是向左抑或向右;真希望這一本充滿哲學思維的好書能有更多的讀者,能被從事生命教育者慎重採用,作為教材,讓人們懂得盲人宛如被千潯海水下的岩磐重壓,空間變得極小世界成了他的身體而時間則成了漫漫流逝的長河;讓人懂得盲人在人際互動上的困境與需求,別再向盲人或視障者說「上帝關了你的門會幫你開另一扇窗」之類的空話,或拿宗教、神學、乃至於今生前世的罪罰給予盲人無聊的安慰、虛幻的期待甚至是輕蔑的二次傷害,更別以為盲人沒了視覺就自然會發展特有的觸覺、聽覺能力而採取袖手旁觀的冷漠態度。聽了此書,鼓舞了自己,想看看自己是否能像《活出意義來》的作者一樣,心靈超離苦難之外,帶著好奇心,看看自己在更艱苦更黑暗的處境中能捱多久?畢竟,簾幕後面不是刑場,全然聲音的世界我還沒真切體驗到。

一路行去,捨岸登舟,告別我的文字與熟悉的影像,定睛凝視,世界已成了我的鄉愁。在迷離昏黃的暮色中漫溯聲音之河,航向聲音之河更深處。航過六十多卷錄音帶的《三國演義》,聽錄音者清亮高亢、徐緩有致、時而婉轉、時而激昂的京片子,猶如茶館裡聽說書,暢快淋漓;讀書聲裡有冬季澎湖的咻咻厲風,竟然還有掩門後的一悠悠嘆息聲。

在父親逝世之後,聽卡謬的《異鄉人》,鼓盪了我不知如何面對的憂傷與孤寂;書末,稚氣的女聲道出「民國七十八年於臺北白沙灣,謝謝你的聆聽」,伴著可能是來自書中情節而有的幻聽或來自錄音場景的潮浪聲,一位雅好文藝的年輕女子,竟然將記憶中的虛假愛情文藝電影疊合上那北非摩洛哥海岸的荒謬身影,竟如此地幫我擺脫不實的浮動情緒。

在治療癌症的化療注射病房,看著弓身綣縮在淺綠到沒了生機的床單上的妻,不時去看那看不清楚的點滴滴漏,握著皮肉陷塌的手骨,聽日本作家江國香織的《神之船》,珍惜這如沙漏般的生命,讓那讀這為一段過往愛情而付出生命的迷醉沙啞女聲引航,漂流進深藍的大河。

裝著一部一部有聲書的藍色郵包匯流成河,我的心靈小舟穿過米蘭‧昆德拉的布拉格,讓語言的機鋒靈活了心思;穿過賈西亞‧馬奎滋的南美熱帶濃密叢林,見到了老邦迪亞上校的妻子——年過百歲的全盲老婦人意嘉蘭,順著她看不見的眼睛看見歷史的顏色嗅聞人性的味道。

感謝錄製有聲書的義工們,感謝他們唸書唸到城市睡去,唸到十幾二十年後的我睡去又醒來。帶著昔日的心靈風景明信片,漫溯在柔美深情的聲音之河,進入滿天星辰的黑夜。

(作者為台南縣南台科技大學通識教育中心專任講師,喜愛閱讀與寫作,這幾年視力逐漸喪失。本文獲2005年教育部全國文藝創作獎散文獎,該文由「清大盲友會」提供,感謝該會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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