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一個小腦萎縮症患者家庭的「三位一體」

文/惠惠

1.

1993年,冬日,清晨。

返家月餘,困於精神分裂病,且有嚴重憂鬱症傾向的我,在安眠藥及抗精神病藥物的作用下,大概兀自昏睡不醒,當然也不可能知道我會被這個病症困擾幾達十年。

頂樓鴿舍上,猶思為日漸困蹇的家計奮力一搏的父親,正忙著操練鴿子;隨著鴿子遠近高地起伏,視線總會被樓下母親出現的身影打斷,只見她:手裡攢著從家裡檳榔攤抽屜拿的一張50元紙鈔,兩臂僵硬微張,雙腳大大開立,一路踉踉蹌蹌,搖搖擺擺著身子過紅綠燈,之後,沿著路邊走上四、五十公尺到賣早點的小攤,買完後,一手緊攢找零,另一手緊握早點,再顫顫巍巍原路而回。

那一年,母親45歲,全家莫名於她所顯現的病徵,又隱隱覺得她的神情舉止,愈來愈似過世的外祖母。及至多年後,經確診為小腦萎縮症。加入「中華小腦萎縮症病友協會」,對病症的相關知識掌握愈益充分之後,細細回思,方始驚覺:原來相關病徵,早就有跡可尋。我們這才知道:為什麼玩象棋時,她棋子總擺不進格子裡;為什麼她衣服釦子扣不上,總是穿圓領衫;為什麼她包檳榔總包不乾淨,頻遭客人退貨……,更不用提對「小腦萎縮症」患者幾如家常便飯的跌倒、嗆咳種種了。

面對一種尚無療法、醫界目前所知有限的罕見疾病,病患和家屬都是在摸著石頭過河,何況是在疾病初起之時,茫然無所措之際,其間因無知而導致的誤解、憤怒、沮喪、悔恨等負面情緒,宛如威力強大的漩渦,身處其中,鮮有不被捲入而不知伊於胡底者。

2.

父親的奮力一搏,並未能挽救每下愈況的家計,自己反倒罹患糖尿病,雖猶堪堪苦撐,面對巨大的債務壓力,最後只有出之以賣房子一途,搬離住了二十幾年的老家,另在鄰近鄉鎮貸款購屋。

遷至新居之後,母親退化的速度愈益加速,常常睡到夜半,轟然墜床,撞得頭破血流,父子二人偕其赴醫掛急診、縫傷口。為此,母親睡臥所在特別抽掉床板,鋪放兩張彈簧床,彈簧床旁另置一床,先由父親、後由我陪侍在側,為了隨時察看她的狀況,即連就寢入睡,亦燈火長明終夜。

可是怪的很,晚上燈火光明不說,即連青天白日,媽媽亦常常嚷嚷「暗暝矇(黑漆漆、黑漆漆)」;扶她上樓時,每遇轉彎時也該轉而不知轉。起初我和爸爸不免惱火,以為她無理取鬧,後來我暗自一忖:「該不會得了白內障吧?」於是央得朋友驅車,前往眼科就診,診查結果,方知母親雙眼已失明!我心中推查,這應該是小腦萎縮而導致的視神經退化吧。早幾年象棋排不進格子,乃至檳榔包得狼藉一片,除了手腳不靈便外,恐怕那時雙眼早已出現複視現象了吧!

我不禁想道,面對莫名所以、日漸不聽使喚的肢體,與夫日漸模糊、終至拉上黑幕的視線,媽媽所承受的不安、惶恐,以及孤獨,是如何之龐大!面對生命的沉重,以己度人往往顯得太輕而易舉、太自以為是了!不是嗎?

3.

父親除了糖尿病纏身外,更有長年的肝功能問題,由於母親症狀發作時,常伴之以嘶喊、翻滾,往往吵得他一夜不得安眠,我幾次提出要和母親同睡一房,他則可分房獨睡;出於愛子心切,他深知自己出外掙錢時,罹患精神疾病的我與母親常常鎮日獨處的壓力之大,不忍再增加我的負擔,總未允我之請。

2002年某日中午,我在樓下吃飯,吃沒幾口,乍聽得樓上父親惶急喚我的聲音,三步併兩步奔上一看,驚見他雙臂由母親背後胳肢窩穿過,急切地想拉起媽媽她軟垂的軀體,邊對我說道:方才餵母親吃荔枝,起初還有說有笑,詎知她忽然怪叫一聲,旋即陷入昏迷,雙唇發紫……。我馬上接過手,拉著母親身體上下急遽晃動,繼之以拍背,母親嘴中雖落出一小塊荔枝果肉,惟仍昏迷不醒。我其時仍憂鬱症未去,體力好不上哪裡去,急切之間,硬是將她拖下樓,到得樓下,馬上氣喘吁吁。看母親時,肢體雖然癱軟,所幸者已有了呼吸,將她扶靠椅上後,爸爸也下樓來了。方自慶幸未久,忽聞母親又一聲怪叫,繼之四肢抽搐,牙關緊咬,就像癲癇發作一般,我和父親嚇得二話不說,馬上將她送急診住院。

這一住院,住了一個禮拜,出得院來,母親已是終日臥床,不能行走了。自此之後,爸爸終於同意我的請求,搬去獨自睡,由我和母親睡同房間。

4.

父母和我,個性都很強,也都很會「行路」,這著有實例,絕非自誇。

以我而言,新兵下部隊即遭逢師對抗,菜鳥一隻,行軍從未落隊過。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下午由屏東縣出發,走到半夜在高雄縣阿公店小憩後,起來再走,翌日清晨,坦克車隆隆由身邊而過時,已是到了台南縣龜洞。

父親呢,小學畢業後在親戚家學藝做徒弟,因不滿於親戚嘲笑其家貧,十二、三歲的年紀,身上沒半毛錢,硬是行李一拎,不告而別,一大早出發,走到天黑才到家。

若謂父親和我是偶有佳作的孤例,不足為訓;相較之下,母親則是真正的硬底子真功夫:小學六年走路上學,一趟兩個小時,上學時從「天黑」走到「天光」,放學時從「天光」走到「天黑」。一開始,學童成群,六年這一走下來,到最後連她在內,總共只剩二個!要知道,她當時可是打的赤腳,走的是鄉間石頭路呵!

而今,母親無法再走了。

而父親,自兩年前的肝癌手術後,體力日衰,爬個樓梯,就得氣喘半天。

而我呢,雖直青壯,但身為顯性遺傳罕見疾病基因候選人,也不敢打包票一定能走多久。我常自嘲,前半輩子演的是「美麗境界」(描述諾貝爾獎經濟學獎得主、精神分裂症患者納許.John Nash.生平的傳記電影),大腦出了問題;後半輩子可不要小腦也出了問題,接演「一公升的眼淚」(日本賣座電影)!

我們仨(ㄙㄚ),擁有三張重大傷病卡,其中二個,還是身心障礙人士。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但,「人之患,在好為人師」。我們仨,不敢自稱人師;三人行,只因三人早已「三位一體」,命運相連。在生命巨大的殘缺下,猶得保有這樣一方小小的共同的完整,誰曰不宜?

(寫于2008年7月11日凌晨,母親由加護病房轉一般病房翌日)

(作者為小腦萎縮症病友家屬。本文由「中華小腦萎縮症病友協會」提供,感謝該會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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