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上晏
0.
今年書展時,有一位女性躊躇的在攤位前駐留。
「同族?」來幫忙的同伴問我。我搖頭:「看著不像。」
此時我的伴侶起身走向她,順手遞出了放在攤位上的試閱本。看著他們交談的姿態,瞭了。
「她不是,但她的另一半應該是。」
果然,隨後得知這位可愛的女性,正在和同族發展一段情感關係。真是個幸運的傢伙。
「我很願意面對他的困難,也知道他已經很努力在遷就我,努力改變了,可是……」可是休士頓,我們看起來有麻煩了。
「可是,他努力做出來的,卻不是你想要的,對嗎?」看她有點哽咽,我擅自幫她把話說完了。
送走她以後,我想起了前陣子的一段經驗。
受家長團體的邀請,舉辦了一整天的講座分享。三場講座裡,有一場是由我的伴侶,兼工作夥伴主講。當她說完以後,我驚訝的發現,台下的家長們做出了許多在過去我演講時絕對不會做出的反應。好比說頻頻拭淚、身體不由自主的傾前、緩慢,但大力地點頭。在演講結束後,許多湊上前的聽眾不是為了發問,而是為了安慰我的伴侶。
在那個當下,我看到了這些家長母親以外的另一個身份。往往在這個群體裡被其他人忽略的身份:亞症患者的另一半。
1.
儘管還未有明確的科學證據可以百分之百的證明,亞斯患者的誕生與遺傳必然相關。但仔細想想,間接證據好像是夠多了。有時是父親,有時是母親。大多數亞斯患者的直系血親,都有至少一位,表現出了鮮明的泛自閉症特質。
我會將在家庭裡,擔任亞斯患者主要陪伴者的對象稱為「鋼鐵父母」,他們往往都有堅忍不拔的意志,與強大的臨機應變能力。每當他們向我求助時,我全然相信,如果問題只在孩子身上的話,他們絕對能夠成為孩子專屬的超級英雄,完美的解決一切問題。
但綜合來說,每個鋼鐵父母,往往需要面對一個以上的患者。有些時候,他們期待支持與給予理解的對象,可能就像我在前兩篇文章時所提到的患者一般,文學意義上的,將家視為最後也是最溫暖的避風港。在最壞的情況下,鋼鐵父母,可能必須在承擔患者對父母期待的同時,履行患者對於伴侶的責任。雪上加霜的是,受限於病症的發展史,許多患者往往忽略了,病症不會等到被歸納出來以後才發生。這些缺乏病識感的伴侶,就這麼在不自知的情況之下,對自己深愛的伴侶造成了傷害。
2.
即便我知道他們不會太過樂意,我還是想談談我的父母。確切的說,是我的父親。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我對他總是滿懷懼怕。
箇中理由太多了,例如我與他在學術天賦上截然不同,當被欺負的時候,總是只能從他口中聽到要我反省自己的教訓。許多時候,在我邏輯裡順理成章的事情一旦被他否決,就必須遭致嚴厲的處罰,沒有溝通的空間。我聽不懂他教我數學的方式,也不明白那些在他心目中神聖的規則為何重要,只知道就算被怎麼處罰,我無法認同的事情,就是無法認同。好比說摺棉被,不管怎麼做,我就是無法像他一樣,將棉被摺成四四方方的豆腐干。
在我獲得診斷以後,我的父親必須學習許多事情。好比說,他不能夠再隨意的假設,只要努力,我一定可以克服自己的符號障礙,如他一般透過努力來掌握微積分之類的數學工具。他同時也必須接受,我對某些食物天然性的厭惡,已足以構成生理上的障礙,當我感覺自己已經達到極限時,他不能加以逼迫,否則他或許必須清理他所造成的後果;他必須學會接受我因高敏感而不斷產生的焦慮感。我所有的家人都在這個過程中學習,與適應與我相處的方法。但在極為漫長的一段時間裡,他似乎是適應最困難的那一個。
當然,我明白他愛我。儘管難以消受,或者難以理解。我曾記得自己想要一台四驅車,盧了許久都未能獲得。好幾年以後,在我已經過了與同齡人攀比的年齡時,在某一個晚上回到家時,發現自己的床上有一台嶄新的…..我不知道是什麼總之不是四驅車的玩具車。
「你不是說你想要四驅車?」我看著他假裝輕描淡寫身體卻從上到下都透露出「快說我很棒,快點謝謝我」的身體反應。「爸,這不是四驅車。」拿著那台並不想要,更不叫做四驅車的玩具的我欲哭無淚。「不都有四個輪子,有馬達,裝電池?」他瞪大眼睛,身體卻微不可查的垮了下來。
「雖然不是四驅車,但我還是很喜歡。」嗯,正常的孩子這時候只要說謝謝就好了。
例如說棉被,在屢經父子之間的觀念戰爭以後,我選擇讓事態升級:起床乾脆不摺棉被,將所有來自父母的批評當作和尚念經,說不聽就不聽。「反正晚上還要躺下的。」受不了,就丟下這一句。
抗爭了幾天以後,當我回到家時,發現我早上亂成一團的被窩,成了四四方方的一塊豆腐干。
「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所以再示範一次給你看。下次,你要自己折。」
這一示範,就是好幾年。一直到青春期來臨,對於隱私權的注重勝過了有人幫忙摺棉被的輕鬆以後,我終於還是妥協,將棉被折成了……一顆大饅頭。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在某些獨處的時候,他會這樣對我說:「我們家裡的兩個孩子,姊姊比較像媽媽,你的個性比較像我。」
直到有了伴侶以後,我才明白,這句話所指涉的,與外表無關。也才意識到,在扮演我的父親以外,他同時也是我母親的丈夫。
正職薪水全都交給老婆管,一個月領4,000塊的零用錢,以大台北地區的物價消費水平為基礎,在考慮到他的年紀,作為一個在父權社會教育下的亞斯來說,我覺得父親算是個深愛老婆的好丈夫。我是說,我聽過、看過同樣物質條件下,其他更糟,但理所當然的典型示範。
如果要說有什麼不好的話,基於某種奇妙的巧合,父親與母親之間的所有爭執,剛好都和所有的亞斯與他們非亞斯的伴侶一樣,建立在某種雞同鴨講的溝通障礙之上。
3.
記得前面提過的那台……呃,四驅車嗎?對一個孩子而言,遲到總比不到好,許多親情不一定要獲得即時且正確的反應。孩子總會在長大以後回憶這些記憶時,體察到父親笨拙的愛。
但伴侶不行。我們當然期待身邊最親密的對象,能夠一起分擔難過,享受喜悅。當你在外頭度過了疲累、悲傷的一天時,你當然會期待你的伴侶能察覺你與往常不同,並且適當的給予你安慰,幫助你平復低潮。
而不是在這個過程中完全沒有察覺你和往常不太一樣,仍舊依循往例,興致勃勃地和你分享今天他在生活中遇到了哪些快樂的事情。
別誤會,如果你今天過得還不錯,你當然還是很樂意和他一起分享生活的點點滴滴,但今天不行。你狀況不好,而他完全沒有察覺,還在按照過去的經驗,用他以為妳會開心的方法與你互動。在某些特別不妙的情況下……Boom!炸彈爆炸了。妳對他盡情的宣洩了妳的情緒。而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裡出了差錯。有些時候迫不及待的想要補救,卻往往會讓事情越來越糟。
這還不是最糟糕的部分,也許因為這一次的意外,他判斷「和你分享他日常生活中的趣事」是讓你對他發脾氣的原因。於是決定不再採取這樣的策略。然而大部分的時候,妳其實十分享受這種交談。
無怪乎,我所遇到的亞斯伴侶,每當提起自己身邊的另一半時,那情緒真是,怎一個複雜難言了得。我所認識的亞斯,幾乎都有一兩套自己獨門的社交規矩,大部分的時候,那很有用,能夠協助他們應付日常的社交。但對於他們更加在乎的伴侶關係而言?這些技巧遠遠不夠。
(作者為台灣第一批被診斷為亞斯伯格症的患者,也是台灣第一位具名患者身份的亞症倡議者。本文摘錄自《我與我的隱形魔物:成人亞斯伯格症者的深剖告白》 一書第220~225頁,感謝「註異文庫」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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