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個神農氏

度過漫長的暑假,兒子在17歲時進入文山特殊學校念高職,怎麼介紹這所學校呢?我們會說:「這是有個游泳池在室內,要用時打開,平時可關閉的學校。」聽的人都會瞪大眼睛,露出羨慕表情,以為聽到的是科幻片才有的大型太空基地。

第一天上學,準時去定點等交通車,回想起上國三第一天,老師氣急敗壞打電話來說兒子適應不良,又大叫又推老師的場景,心裡難免有些忐忑不安。但放學回來,聯絡簿上竟然稱讚兒子「適應不錯,胃口很好」。

可能是胃口太好了一點,老師繼續寫道,午休時他很迅速地打開窗戶,摘了片葉子塞進嘴裡,老師要他把葉子吐出來,他回答:「不能吃葉子。」卻快快下肚,頗有神農氏的節操。老師語帶歉意寫道:「他動作實在太快,實在不好意思。」我心裡暗笑,果然是上學第一天,老師少見多怪了。

記不得兒子第一次吃免洗筷外的包裝塑膠套時,我是否來得及做反應?只不過後來常見餐廳的小姐用發現新大陸的高亢語氣喊道:「他在吃塑膠套。」我曾經看他把塑膠套放進嘴裡,便伸出手,要他咀嚼過便吐出來,等了好久都沒有反應,這才發覺他真的吃進去。愈是催他,吃的速度愈快,像有人會跟他搶那片塑膠套似的。

現在,我已練就一手快速反應的絕活,只要他一開始剝塑膠套,我就把桌上戳塑膠套的釘子湊過去,意思是要他把塑膠套戳好,別吃下肚。發現有人在盯著他看,兒子也有些勉為其難地放棄塑膠套的美味,像草原上的獅子放棄受傷的綿羊,那心裡的掙扎可想而知。

我反覆猜想,會不會他有種異於正常人的味覺,讓他把塑膠套或葉子當作美味,但我試著嚼過塑膠套,根本就沒有味道,也沒有嚼勁,說它是美味根本有辱兒子美食家的盛名。吃葉子呢?會不會他覺得那棵樹長的葉子不夠整潔,不好看,他整理這棵樹的方式就是把葉子摘下吃掉?這樣的話,只能怪造物主,把那棵樹造得那麼的沒人緣。

我們也訓練兒子用鋼筷,現在他在學校吃午餐也是用鋼筷,要吃下鋼片可能得需要有鐵胃。最後,可能還是希望環保真的做起來,沒有免洗筷不僅環保,也解決了我們的難題。

到現在,我還不確定知道,那種用夾子夾或用釘子戳免洗筷塑膠套的設備,應該怎麼稱呼,好像也沒有人費功夫來給它們取名吧。但是我總感覺,一個社會裡那種設備愈常見,環保就不算做得徹底成功。

我把此設備稱為「免洗筷的衣帽間」,但免洗筷用掉後即慘遭拋棄,免洗筷和塑膠套再無復合的機會,真讓人同情。

現在,餐廳裡如果有其他選擇,我會讓兒子少用免洗筷,免得有拆散佳偶的幻覺。

第二學期開學日,上午7點半,我帶著兒子到等交通車的地點,接到趙老師的電話。我已有兩個月未看見這個號碼,猶豫了一會,想說是不是來通知換了集合地點,但趙老師只是告訴我,交通車會晚一點,顯然在開學的日子,很多孩子和家長仍不習慣早起。

所以,從開學日的早上7點半開始,「親師聯絡」就重新連上線。對孩子還在國小、國中階段的父母,開學代表的意義是,又得回到學校擔任「家長」。你一定要分清楚,「父母」和「家長」絕對是兩回事,當你成為「家長」後,才有資格到學校去選家長會長,還可參與親師會。我悄悄聽說,在親師會有發言權,能夠決定孩子在學校該用哪種教材的「家長」,在家裡和孩子心目中地位會突飛猛進,絕對稱得上英雄。

其實,「親師共同參與」早已不是新鮮事,美國教育學家伊拉‧高登(Ira Gordon)在1977年就已提出「家長介入」(parental involvement)的理念,他的理由是,父母和學校對教育應具有相等珍貴的角色,父母可向老師學到什麼是教學,老師的工作也可藉父母的專業而得到輔助。

1977那年奧斯卡最佳影片是〈洛基〉,年代已久遠,但搞到21世紀,許多老師對「家長介入」的觀念還停留在找爸爸媽媽來學校當志工,免費上生涯課。就像請洛基爸爸到孩子的學校講拳擊,如果那個學校有霸凌紀錄,校長的心臟恐怕得強一點。我還聽說在台灣的中小學裡,爸爸媽媽來當志工,孩子的群育分數就會高一點,這種家長介入雖然很補,卻不是教育學家的原意。

但家長對學校的觀念,也沒有高明到哪裡去。以前孩子成績不理想,會先想是不是天分不夠,現在聰明的家長則怪老師不會教。到了後來,所謂「親師參與」戲碼就只是互踢皮球、稀釋責任,又把孩子的教育當成一種體制下的白老鼠。

有位30來歲的爸爸,不,應該正式叫他一聲「家長」,他說當他讀小學時,每個學期爸媽最多出現個一兩次,而且電影都有演,爸媽被請到學校去,肯定不會是太好的消息。當他當上了爸爸,一個學期內已去了十幾次,幾乎每星期都去。我跟他說,安啦,我兒子念國小和國中時,我是每天到學校去接他,只要兒子一出狀況,導師立刻有理由抓住我講個不停。那個爸爸悄悄問我,我們的溝通重點是什麼?我說:「簡單,當兒子出現行為問題時,老師說我們在家沒有教好,我則一直說兒子只在學校才如此,互相推來推去。」

當然,老師和家長應該變成一種夥伴關係,盡力來教好孩子的學習和成長,但看起來,現在還是比較像拳擊賽的對手,開學日就是一個新回合的開始。

情人節那天,也是兒子上生活技能班結束的日子,我原想給兒子安排一個餘興節日,到淡水碼頭坐渡輪。到了渡船頭,不是假日竟然排著長長的隊伍,可能今天全台北的情侶全蹺班跑來淡水玩?我跟兒子說,算了,別坐渡輪了。

去北投洗溫泉,也不錯嘛。新北投公園旁有家旅館,是我和兒子的祕密基地,花幾百元開個房間洗3個小時。認識我們的櫃檯小姐打過招呼,卻說:「今天只剩下1仟元一間的,但是附有按摩椅。」為了不讓熱愛洗溫泉的兒子失望,我決定接受這間有按摩椅的房間,櫃檯小姐這時露出抱歉的神情:「但,今天只有一個小時喔。因為是情人節。」

對我這一代來說,情人節是極近期才炒作起來的節日,等輪到我兒子的這一代,他們更從小就活在這樣的文化裡,情人節、耶誕節、復活節、感恩節、父親節、母親節等等更是視為天經地義,到了節日這一天,除了接受到處都在漲價、海削的消費方式外,我擔心孩子們將來已不知道該如何好好地過節日,也不知如何反省有沒有過此節日的必要。

美國有個電視節目〈Merchants of Cool〉其實談過這個問題,我看過有一集,主持人訪問某大行銷公司主管就說,文化的商業入侵要從青、少年就開始,這一代青少年,也是有史以來市場最相準的族群。我還記得那個行銷主管說:「當年輕人長大後,把情人節當作必過的節日,也就是我們的市場行銷全面成功的時候了。」喔,照我這個走到哪裡都難逃情人節氣氛的爸爸看來,他們真是大大的成功了。

(作者為知名作家,擁有一位自閉兒。本文摘錄自《爸爸,我們好嗎? 》一書第75~82頁,感謝「生命潛能文化」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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