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不同族群的堅忍與堅持

蔡美玲、謝玲玉等/文

民國56年7月,我進入基督教兒童福利基金會(「家扶基金會」的前身)擔任社工員。第一站到了屏東,同年12月,我被派到澎湖支援。那是我第一次到離島。

年少時就常隨父親去海釣,我並不怕海,也就不擔心必須搭船。後來正式調派澎湖,負責白沙到漁翁島之間的個案家庭,我也就經常有機會陪同工到七美等各離島去訪視。偏遠離島漁村的歷練,東北季風下離島漁民的心酸,讓我明白了狂熱與專業之間需有的份際。

 

大海與巨浪的試煉

有一次,創會長高甘霖牧師要訪視吉貝、圓貝的行程都已安排妥當,未料出發之際颱風增強,但我們依舊上船前往。海上滔天巨浪一波又一波的攻勢幾乎吞噬了整艘船,楊銘洲部長緊抱著駕駛艙,其他人躲進魚貨艙裡,刺鼻的魚腥味,加上漁船劇烈搖晃,我們一行五人全溼透了,臉色也一片慘綠。就連不怕暈船的我,上岸時已分不清身在何處了,我深刻體會到對抗大自然力量的無奈與恐怖,每天靠海維生的漁民所面對的困境更可想而知了。

回頭想想,我們為了屢行承諾,追求使命必達,熱忱絕對是夠的;但專業判斷是否明確?確實是有斟酌的空間。

而大海巨浪的考驗只是個開始。你永遠預料不到接下來的個案是什麼背景,又會帶給你什麼樣的震撼。

白沙的一個小村落裡,有個單親媽媽帶著兩個女兒,還有姑姑同住。這個家裡的爸爸因海難過世,媽媽和姑姑都是痲瘋病人,家庭陷入嚴重困境。看過訪視資料,當「痲瘋病」這幾個字輸入我腦海中,我的直覺是聖經裡敘述的恐怖情景,我必須坦承,當下自己是震驚的。於是我先遍尋資料,對痲瘋病有了正確的認知,這才在心裡告訴自己:「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那是一棟磚造房屋,很寬敞,看上去已是不錯的居住環境。踏進門,我禮貌地看著這位媽媽並且自我介紹。她沒料到我會進屋去,眼裡不覺透露出驚訝的神情。「我來,是要為你服務的……」,這時她端來了一杯白開水,握著杯子的手,向著我的,是四根潰爛的斷指,我不經意望見她托鞋裡也沒有了腳趾。眼前的白開水,我掙扎了……但我還是喝了。

 

提到傳教士白小姐,痲瘋病媽媽落淚了

外人總是躲她遠遠的,而她為了閃避異樣的眼光,也從不出門。那麼,她日常生活怎麼辦?她娓娓道來,平日都是孩子去買菜,有時候親戚幫忙買點東西,也就放在門口,不進門的。那孩子上學都還順利嗎?大部分時間都還好,爭吵的時候,同學會嚷著:「骯髒病!不要和她一起玩,會被感染…」我仔細觀察她細訴這些歷程時,一直面無表情。我和她聊了半個多小時了,直到她提到,踏進她家的只有「傳教士白小姐」,「已經很久沒有人來了,大家都很怕…」這時,我發覺她的表情起了變化,她落淚了。

這個家庭不僅經濟條件極差,孩子需要扶助,大人其實受傷更加嚴重哪!我該如何幫助她?其實她透過藥物治療已治癒且無傳染力,但她仍選擇封閉自己。我每個月利用家訪去關心她的近況及孩子的功課,也曾嘗試鼓勵她去學校看看孩子,但都沒有成功。一年之後,我離開澎湖,她還是不曾出過門。

 

尊重個案,做我所能做到的

社工的專業告訴我,走出家門重返社會對她是好的;但也告訴我必須尊重個案的決定。只是每當想起無法幫助她走出家門一步,仍不免感到遺憾。

我的一生當中有不少好朋友都是痲瘋患者,他們不但走出親友鄙棄的陰霾,更積極在社會上力爭上游。從他們身上我知道,除了物質生活外,必須有醫療、輔導、親友的支持,更重要的是信仰,否則要邁出大門是何等困難,社工員如沒辦法做好整合工作,恐怕仍將事倍功半。

澎湖的服務對象中,以漁民家屬居多,受扶助的個案家庭幾乎有百分之八十的先生都因為海難而罹難。大海曾是他們的無限希望,若遇颱風或東北季風肆虐,漁民就要面臨極大夢魘,海難就可能奪走他們全家的希望。

有位年輕媽媽帶著三個孩子生活,丈夫出海捕魚遇強風沉船死亡,留下一大筆賭債給她。中心給小朋友的生活扶助金,一領回就被債權人拿去抵債,全家人只有吃著生了蟲的地瓜簽乾,配些退潮時到海邊撿拾的貝殼度三餐。

 

父母做錯,孩子何辜?

我只好拿著扶助金,陪著她到米店及雜貨店買肉、米糧及罐頭,隔一星期再到她家訪視時,米及罐頭都沒有了,他們還是吃著地瓜簽。我從小朋友口中得知,家裡僅有的物資又被拿去抵債了。

我不得不到派出所向警員求助,請當事人到派出所調解。雖然對方暫時妥協,同意債務等到孩子滿十八歲或有工作時再慢慢還,案主也答應不再賭了,可是我從孩子口中得知,媽媽偶爾還是賭四色牌,這讓我陷入兩難。要停止扶助嗎?這樣的扶助對得起捐款人嗎?一旦停止扶助,孩子們往後的生活和學業怎麼辦?難道父母做錯,小孩就要受牽累?

這不是單純個案,當時澎湖的離島沒有可耕之地,加上有半年的東北季風吹襲,男人無法出海捕魚,只能在岸上修補漁網,女人只能等退潮,頂著凜冽的寒風撿拾貝類回家佐菜。空閒時間多了,鄰居就聚在一起打打小牌,反正輸贏很小,無傷大雅;但若是一家之主不幸罹難,問題就變得複雜了。面對這樣的生活現象,社工員如何面對?

個案除了經濟問題,還有不同層面的問題時時考驗著我。這些單親媽媽表面上屈服於命運,只求孩子平安長大,但就是不要再當漁民冒險討生活,更反對女兒嫁給船員,以免和媽媽一樣年輕守寡。只是村落裡仍不時傳來某某人出海一夕致富,某某人當上船長而月入斗金的消息。

他們處在這樣的價值觀矛盾之中,一再地試煉著我,也一直激勵著我在輔導上力求突破。了解當地背景之後,我漸漸能理解他們,而能以同理心去解決問題。

 

多一分了解,多一分理解

民國59年升任花蓮家扶中心主任時,我擔任行政工作也兼顧個案與家訪,因此有了更多機會接觸原住民。太魯閣神秘谷住著一位獨力扶養孫女的五旬黥面阿嬤。每次訪視,我必須沿峭壁、溯溪流而行,來回要兩個小時。

老阿媽的兒子不在了,媳婦帶著長女改嫁,就讀國小三年級的次女留給阿嬤照顧。祖孫倆挨著山崖石壁搭鐵皮覆柏油布為家,沒水也沒電,兩三坪大的住屋後面,撐起木架吊掛鐵鍋,就這麼升火炊煮野菜和小米。她們的生活簡陋卻知足,小女孩聖誕節獲得一顆小球就充滿喜樂。

她們最大的煩惱要算是颱風豪雨了。小女孩上學要步行一個小時,遇溪水暴漲就回不來了,通常小女孩會留在學校或中途到親友家避災。每當風狂雨驟,阿嬤顧不得家裡斷糧,一心只求上蒼保佑,直到雨過天晴,孫女平安回家,阿嬤懸著的一顆心才終於放下。這樣擔驚受怕的日子週而復始,她們卻仍努力地過日子。

滄桑歲月讓鯨面阿嬤看來更加蒼老,缺了牙的嘴裡被檳榔汁染得通紅,笑起來兩頰皺紋與鯨面紋路交織一起,更顯得燦爛無比。她不怨天尤人,笑口常開,只期待著孫女將來長大嫁個好丈夫。老人家那份樸實與真誠迄今仍烙印在我心中。

 

印象中,黥面阿嬤不曾掉過淚

為了孩子的安全,我希望她們能搬出神秘谷,但阿媽堅持守著這片家園。小女孩也不願意寄住外地。她告訴我:「阿嬤很可憐,一個人很危險。」我漸漸明白,對她們最好的幫助就是尊重老阿嬤的堅持,我只要給予一些資源上持續的關心就夠了。卅年後,我重返神秘谷,聽說黥面阿嬤過世了,小女孩已長大嫁人。印象中,黥面老嬤不曾掉過淚——而那個房子就是現在旅遊地圖上極有名的三間堂附近。

在原住民部落,我感受到他們的樂天知足。我想,給予適當的文明及物資資助之外,若能為他們保留傳統價值,應是最好的安排。有些人遷村之後面臨現實社會的生活困窘與工作壓力,加上有了比較而開始感到不足,也漸漸失去了快樂。而那些守著家園的阿嬤,祖孫相依為命,面對命運磨難所表現出來的勒性與彼此的牽掛,讓人感到辛酸又不捨。

 

不輕率做出承諾

離開部落,客家庄對我又是另一番的體驗。我服務的一位客家洗衣阿嬤,有天突然來找我,沒來由地對我說:「主任,我年紀大了,你能不能答應我,將來替我好好照顧我那三個孫子?」我意識到洗衣阿嬤像在交代遺言,記憶中她曾多次尋短。我當下婉拒了她的請求說:「阿嬤,妳的健康尚好,何況我絕對無法像妳自己照顧得那麼妥當,所以我無法答應妳。」洗衣阿嬤失望地走出辦公室,突然回頭大聲說:「好,我做厲鬼也會來找你!」同事全愣住了,但專業告訴我,不要輕易對個案做承諾。

其實,我深知這位阿嬤身世坎坷,16歲結婚,18歲時丈夫精神疾病發作,21歲時丈夫留下兩個兒子及27元日幣負債走了。她攜幼子到處打雜工,每月工資才8元左右,花了二年多才還清負債。為了讓孩子讀書,她也曾爭取馬路鋪柏油工作,頂著烈日,踩著「火爐」般的路面做苦力一整天,回到家已筋疲力竭,還得煮飯洗衣,就為了每月15元工資,供孩子讀書。

好不容易把兒子拉拔長大,未料次子壯年病逝,留下三個幼子,長子生了五個孩子僅靠綁鐵工維持家計。這一家十二口怎麼過活?二媳婦帶著兩個女兒改嫁,留下男孩由老阿嬤替人洗衣服勉強扶養。但二媳婦病倒,臨終拜託婆婆讓三個兄妹團圓,老阿嬤只得一天趕四個家庭的洗衣工作,只希望這個男孫有出息。男孩很上進,成績一直不錯,考上公立高中應沒問題,未料國三第一學期成績幾乎滿堂紅,老阿嬤氣得把他綁在樹幹上,拿刀要殺他,孫女機靈報警才沒發生意外。

 

老阿嬤命運乖舛,孫子不捨

我趕過去找她孫子瞭解,他反問我:「老師您能否告訴我,我阿嬤幾歲了?」「70多歲啦。」「她每天要洗多少衣服?」「四戶人家的衣服。」「是啊,我是她的孫子,我怎忍心哪?」他哽咽地道出心中對阿嬤的不捨,原來,他是想放棄升學分擔家計,所以故意考差,好讓阿嬤放棄要他升學的念頭。他並非要傷阿嬤的心哪!

我先讓阿嬤了解孩子的心事,進一步商量之後,阿嬤接受我的建議讓孫子報考職校夜間部,這樣就能兼顧學業和工作了。此事總算有個圓滿的結果。未久,老阿嬤可能又因沮喪而請我照顧三個孫子。我正是擔心,若答應她的請求,她可能以為無後顧之憂而尋短,我才故意婉拒,事後她的孫子果然在她床底下找出一大瓶農藥。

客家洗衣阿嬤遭遇人生變故,獨力苦撐,也不願拖累娘家親友,充分展現客家人強靭的生命力;但人畢竟有脆弱的時候。這一課讓我了解到,社工員必須給予適時的心靈關照,幫助他們走出生命幽谷。

 

社群的力量,撫慰失親孩子的心

我是閩南人,成長過程中觀察到鄉親面對危機時的刻苦宿命,一般人往往先降低生活水平以求應變,認命地唸著:「事情都發生了,只有認了,又能怎麼辦?」若非親友接濟,只能咬牙苦撐吧!

而在眷村,社群的支持力量之大,迄今印象深刻。有個飛行員失事殉職,撫恤金緩不濟急,這時除了扶助金可解燃眉之急,我發現案家因為鄰居、同鄉及同袍無私的資助,家裡吃的穿的用的似乎沒有緊縮,讓我一度納悶。仔細探查,才知案家的同鄉長輩不忍孩子因為失去父親而致成長過程蒙上陰影,說什麼都要儘量維持這一家人最基本的生活。於是眾家出錢出力,輪流幫忙做家事與陪伴,給予長期而持續的支持。眷村裡同舟共濟的無私情誼,令人感佩,也讓我深深覺得,支持系統太重要了。

想想今日社會人情淡薄,一個家庭陷入災變,若少了家族或社群的支援就更加弱勢了。當今社區營造盛行,除了硬體改善與形象加分之外,我希望部落的精神文化與傳統價值也能重建,以彌補社會福利制度所不及。

台灣是個多元社會,多元族群共存共融。我的服務對象是個案,所見所聞不一定是普遍現象,但我從中體驗與學習到不同族群的文化價值與生命態度,對我影響至深,也為我日後做判斷或輔導多了參考依據。

 

上天的恩典,讓我的工作有了意義

社工員的工作,通常不是多一次經驗就能解決問題。很多時候,上天會給你一次又一次的試煉。曾有個小女嬰被遺棄了,身上留有字條盼愛心人士收留。當時棄嬰安置並不健全,透過行政、警政、衛生系統求援仍無法有效安置,後來我只好求助一家熟識的育幼院,院長二話不說就收留了。

事情是解決了,我卻無法釋懷。我明知這家育幼院經營困難,院長的先生在外工作每個月薪水全奉獻了,孩子放學回家也要幫忙工作,我將女嬰安置在此,符合孩子的最佳利益嗎?因此,我三不五時帶教會團契、朋友及愛心會以捐款名義前去探視。幾次之後我放心了,而且出乎意料的,女嬰受到非常好的照顧,長大後有了很好的成就,我這才為當年的奔走感到寬心與安慰。

退休後,有一天無意間在百貨公司遇見那個自己幫助過的「女棄嬰」,太太問我要不要打聲招呼,我說:「不了,我已做了我該做的部分。」

那一次的擦肩而過,如同一股電流溫暖我心,我多麼感謝,神的恩典讓我的工作有了意義,生命也更加豐富了。

(本文由文字工作者謝玲玉小姐採訪撰寫,本文摘錄自《與你同行,家扶社工的故事》 一書第24~33頁,感謝「台灣兒童暨家庭扶助基金會」 慨允轉載。)

邱春雄小檔案:

  • 民國93年自台南市家扶中心主任退休
  • 擔任家扶社工逾35年
  • 最深刻體會的一段話:運用專業能力,透過真誠的溝通,讓案主憑著潛能,自己一點一滴地改變,突破當下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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