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孩子撐起保護傘

文/陳靜惠

兒童少年保護工作是家扶基金會於民國76年自美國引進台灣,81年我自學校畢業進入台東家扶中心服務負責兒少保護工作時,這項工作才推行5年多,它挑戰了台灣傳統視「孩子為私有財產」與「不打不成器」的觀念,位處第一線的社工員,經常得面對家長的指責與怒氣及傳統的價值信念的挑戰─「清官難斷家務事」 、「打在兒身疼在娘心」……等。

超過18年的社工生涯,從台東到台中,我有16年待在兒童保護的領域,在台東的那兩年,我抱著滿腔熱血,騎著50cc摩托車上山下海訪視兒少保護個案,最遠的個案單趟車程超過56公里,訪視過程中常常被狗追不說,最怕的是到山上訪視,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也沒有門牌號碼;或是家長喝得醉醺醺,我只能無功而返。曾經有一個個案,父親是老榮民,母親是智能不足的原住民,家中非常髒亂,滿地的酒瓶讓我連立足之地都沒有。

當時也曾處理多起亂倫與老榮民性侵案件,身為菜鳥社工的我,常陷入擔心申張正義就帶來輔導關係的破裂或家長抗拒接受服務的不安情緒中,我常思索「法入家門」帶來的正負面影響,以及社工以幫助者的角色善意介入家庭,何以家長如此不領情?不由興起社工是熱臉去貼家長冷屁股的喟嘆。新手社工的我,一方面澄清工作價值,一方面找方法突破工作困境,並積極努力自費參與機構外的專業訓練,好讓自己社工之路走得順暢。

從台東轉調到台中後,兒少保護個案仍是我的工作重點,在都會區從事兒少保護工作與在台東很不一樣,有些個案住的是沒有管理員的大樓或套房,不易進行家訪,家庭結構也大不同,有不少家長具黑道背景或從事特種行業,個案中過動兒及行為偏差兒童的比例也增多,家長和個案常有不理性的行為。我曾經面對家長威脅帶孩子自殺,雖然盡全力做風險防範,但隔天早上一到辦公室,第一件事就是翻閱所有報紙,看看是否有個案自殺的新聞,心理壓力及精神負擔都非常重。

 

手足暴力,遊戲治療

我印象最深的兒保個案,是10多年前一個單親家庭手足暴力嚴重的案件,媽媽不堪先生長期施虐離家出走,先生為了報復太太,性侵小學四年級的長女,媽媽因而帶6個孩子離開鄉下到台中落腳,並訴請離婚,爸爸則被判刑8年。但性侵事件與長期目睹暴力,導致老大與手足間嚴重的暴力行為,不僅導致家庭功能失常,還造成妹妹弟弟違常,我們接到這個由慈善單位轉介過來的個案後,花了兩年多重整家庭功能。

這個媽媽雖有高中學歷,但在長期婚姻暴力下,軟弱退縮無自信,孩子們自小目睹爸爸毆打媽媽,打下去馬上就沒有聲音了,因而篤信拳頭就是力量。媽媽當時的工作是夜間清洗公車,晚上上工時,老大「女代父職」管教弟妹,但老大自身極不穩定,雖然在校表現佳,頗為師長稱許,但在家裡,她高壓威權管教弟妹,以毆打方式讓弟妹屈服,也以暴力手法發洩自身情緒,本來是為媽媽分憂解勞的大姊,反而成為家中亂源。

老大老二老三是女孩,老四老五老六是男孩,但全武行天天在家上演,老大打了老二,老二就去打老三出氣,老三就打老四、老四打老五……,依次打下去,老大曾將老三打到手無法握筆寫功課。每個孩子都怒氣騰騰,暴力嚴重到家裡從門窗桌椅牆面到電視等生活用品,沒有一樣是完好的,都在孩子們宣洩怒氣時被破壞殆盡。課業成績不及姊姊們的弟弟,暴力行為甚至從家裡延伸到學校。

這個家庭的每個成員都是需要輔導的個案,媽媽沒有發揮母職功能,孩子們除了共有的暴力行為,大姊被性侵後的心理創傷嚴重、大妹逃學、二妹出現尿床的退化行為、大弟及二弟藉偷竊獲得成就感,就讀幼稚園小班的小弟,則小小年紀就學會察顏觀色在夾縫中求生存。

這個失能又失序的家庭和傷痕纍纍的家庭成員,讓我非常苦惱,為了幫助他們都能走出創傷經驗,與督導討論後,首度嘗試結合心理師來處理家庭成員嚴重的心理問題及傷痛,並引進遊戲治療模式進行個別成員的心理治療,之後再陸續安排手足和家庭一起接受治療。

輔導歷程中,我曾一再提醒孩子們,對他人施暴需負法律責任,眼見孩子們的暴力行為沒有明顯改善,我只好使出最後的霹靂手段──進行一趟警局學習之旅,在一次姊弟們又打成一團時,警車來了,鄰居眾目睽睽下,他們上車被載到警局,由女警對他們解說警察辦案的過程,剛好那時警局裡有被上了手銬的現行犯,成了最好的活教材。

我告訴孩子們,「我知道你被誤解跟欺負時很生氣,但是用不恰當的方式保護自己,就會為自己帶來麻煩,而且犯了傷害罪,若對方提告還會被帶到警察局……」,經過這次震撼教育,孩子們的暴力行為收歛多了。

兒保工作需要不同體系如教育、司法、醫療的協助,這個個案以多種資源及技巧、方法交叉運用,像學校願意依孩子的需求配合彈性的教育作法,建立弟弟們學習信心及成就感;課後照顧的問題,我幫忙尋找社區的安親班並表達服務家庭之需要,老闆在得知這個家庭的狀況後,以低廉的收費提供孩子課後輔導,避開待在家手足衝突不斷的問題。這家安親班後來還提供媽媽打掃工作,孩子課業有學校老師及安親班協助輔導,加上媽媽經濟漸趨穩定,又有社會救助,整個家庭功能逐漸提升。

結案時,回想兩年四個月來的艱辛,我幾乎喜極而泣,以我們工作的敏感度來看,這個家庭的孩子最有條件變壞,但他們沒有走上歧路,現在老大到老四都上大學了,孩子們每個月會來中心幫忙清洗魚池,轉變令人欣慰。

因為這個個案,我開始接觸遊戲與藝術治療領域的知識,於87年7月規劃完成遊戲治療室,此為全省家扶首創的模式。同時,我接受一年的遊療與藝術治療專業訓練,並運用該模式於個案面談與家訪上面。更於89年與督導規劃完成彩虹屋─身心創傷復原中心,之後,此模式推展到全省各家扶中心。

 

面對家長暴力威脅,過程驚險

做兒保工作的那些年,我曾好幾次面對家長暴力威脅,意欲徒手攻擊不算什麼,更驚悚的是有家長持槍上家扶中心找我理論,還有家長在住處牆上插把菜刀表達警告,所幸皆有驚無險。

持槍找上家扶中心的家長,有吸毒前科,為討債集團工作,因為將4歲多的女兒獨留在出租套房兩天遭舉報,這是嚴重疏孩子的個案,我跟市政府社工一起去了解,雖然聯絡上孩子的姑姑,但她不敢出面,因為這個爸爸連自己的親人都暴力相向,她怕惹禍上身。

爸爸後來從姊姊那裡得知孩子被家扶中心安置,帶著槍來家扶中心找我「算帳」,沒想到來到家扶中心,發現對面就是派出所,於是將槍藏在旁邊的小公園,再進家扶中心找我嗆聲,衣服上都是血漬的他,怒氣衝衝的指責我把孩子帶走,還比出手勢用台語說「我剛出草回來,你要怎樣!」

社工生涯中第一次碰到這種情形,我嚇到了,但我要自己冷靜下來,我採取的策略是先同理他、平撫他的情緒,我跟他說:「我知道你很生氣,但孩子在房間沒得吃,也不安全,所以我們先把孩子帶走,現在孩子在寄養家庭受到很好的照顧,如果你真的想帶孩子回家,我陪你去跟市府談,看看可以用什麼方式讓孩子早點回家……」慢慢讓這個激動的爸爸冷靜下來,解除了危機。

還有一個案例是開計程車的單親爸爸帶稚子整晚開車做生意,被舉報疏忽孩子,還鬧上新聞,市府將孩子暫時送回南投老家交由阿嬤照顧,家扶中心接手安排失職爸爸接受強制性親職教育。但爸爸對在媒體曝光丟臉相當介意,我跟他聯絡到他住處拜會討論上課之事時,他的口氣相當不友善。

由於已經有面對不理性家長的經驗,跟市府社工員一同去訪視前,我心裡先沙盤推演如何因應各種突發狀況,來到這個爸爸出租套房所在的樓層,我也先觀察逃生梯的方位備用。而一踏進出租套房,就看到與門框等高的牆上插了一把菜刀,這個家長雖然沒有實質的行動,但以插刀來做無形的恐嚇。

他開門見山表達不滿,拿各種理由推托不肯上課,我同理他的情緒並跟他說「上媒體一定讓你很生氣,但我不是來找你的麻煩,是來跟你一起解決所面臨的麻煩……」,我跟他商討如何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強制課程,並擺脫政府的監控……。結果課程還未執行,他因為跑到前妻住處捉姦,學蜘蛛人爬牆,從三樓摔下來重傷,回南投療養,這個案子因而戲劇性的結案。

 

協助躲避媒體,黑道大哥贈花籃

形形色色的家長,帶來的不只是壓力,也有溫馨與趣事。我曾經協助一個黑道大哥解決他和女友被媒體追訪的困擾,事件落幕後,這個大哥送兩個花籃與一束捧花到家扶中心給我,上面寫著「人定勝天,再接再厲」,令人莞爾。

這個個案是從事特種行業的媽媽,因無暇照顧剛出生的女兒,交給妹妹照顧,女孩因阿姨施虐而被安置到育幼院。女孩國一時,媽媽的同居人,即這個黑道大哥願意接納她,她返家與媽媽同住。但女孩天生弱智,媽媽長期沒有跟女兒相處,不了解女兒的情況,不能接受女兒能力較差,認為女兒都是裝的,無法疼愛女兒,毆打成了家常便飯,在一次嚴重對女兒施暴後,學校發現舉報,媽媽及黑道大哥成為新聞人物,記者蜂擁而至,在家門外緊迫盯人,大陣仗嚇得他們不知如何是好,我協助他們躲避媒體,也陪著他們到警局做筆錄……。

撇開這個大哥的黑道背景,以父親的角色而言他是不錯的,尤其他算是繼父,卻願意投入時間教養這個孩子。在我訪視女孩回家適應的情況時,他會跟我討論如何教導這個女孩,但看不到繼女的進步讓他也很氣餒,他曾經問我:「她媽媽都要放棄了,你這個社工還努力什麼?」

後來母親被政府剝奪監護權及親權,並將個案安置到寄養家庭。事件落幕後,黑道大哥送花籃到家扶中心給我,這是社工生涯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案主送花,真是終身難忘!

 

見縫插針,不放棄任何生機

兒童少年保護工作需要很多資源,不只是經費,更需要的是人力,很多人認為「這些孩子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但你的孩子可能跟他們同校甚或同班,哪一天在路上,砸你車窗、割你機車椅墊的,可能就是他們!只要同處一個社會,就可能交集到,如果沒有及時導正這群孩子的偏差行為,你跟你的孩子都可能受到傷害。

我常覺得,從事社會工作必須「見縫插針」,好像中醫的針炙插針,即使病患病入膏肓,但只要發現一線生機,就趕快下針,讓藥物進去發揮療效。尤其身處社會邊緣及角落的這個族群,低功能、低意願、低能力、低資源,什麼都低,而且進步的速度相當緩慢,但只要看到有0.0001的改變,就要大大鼓勵他們,縫隙即使小到只有0.0001毫米,也要毫不猶豫的下針,給他們希望。

對家庭有狀況的鄰居,我們無法解決其家庭問題,但我們可以對他們的孩子付出關懷,有時只要及時送上溫暖,就可以拉這群孩子一把,讓他們不走上岔路,這不也是「見縫插針」的另一種作法?!

社會環境跟家庭結構的改變,增加了社工工作難度,面對更多的困難與挑戰,「永不放棄」是社工重要的信念!16年來兒保之路所遭遇到的種種挑戰,是基督教信仰幫助我走過。我常祈求上帝在工作中賜給我平靜的心去接受不可改變的,也賜我勇氣去改變可改變的,更求祂賜我智慧去分辨什麼是可改變的,什麼是不可改變的。因此,我才能一直待在高壓力的兒保領域中,為需要幫助的孩子撐起保護傘。

(本文由文字工作者邱淑宜小姐採訪撰寫,摘錄自《與你同行,家扶社工的故事》 一書第157~165頁,感謝「台灣兒童暨家庭扶助基金會」 慨允轉載。)

陳靜惠小檔案:

  • 現任台中家扶中心社工督導
  • 擔任家扶社工逾18年
  • 最深刻體會的一段話:走進別人的生命故事,發現最重要的助人工具是「自己」。社工是最佳助人工具,我們幫助服務對象找到生命的出口與位置的同時,亦要好好顧惜自己的身心靈健康,以發揮對人的生命影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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