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來橫禍

文/羅雅萱

一語成讖

這是一段悲慘的過去,一段椎心刺骨的痛。雖然我不想提起,但我的遭遇若能喚醒迷失在十字路口的人們,能讓他們下一秒決定傷害自己時能夠瞬間轉念,我願意再次撕裂早已結痂的傷口,含著淚水一字一句寫下來,與他們分享,也好做個借鏡。

回想十七年前(1992年1月3日凌晨),我和兩位女友,相約去唱歌。那天天氣非常冷,其中一位朋友開車,她發動車子。許久,我說:「妳怎麼發動車子那麼久呀?」她無意中的回答說:「妳趕去投胎啊!」5分鐘後竟一語成讖。我們出車禍了,我們三個都不省人事,紛紛都送進台中「澄清醫院」。

我清醒後,在急診室裡面,我全身都沒有知覺,手腳也不能動,我的脖子被很硬的頸圈固定,不能轉動。護士看我清醒,連忙問我:「妳姓什麼?叫什麼?妳有沒有任何證件在身上?」我怎麼也回答不出來,我竟然忘了我自己是誰?為什麼躺在這裡?慢慢的,我想起了我住的地方,想起了我的男朋友,我告訴了護士,通知他來。

他趕來了,詢問醫生我的情況,我看他的臉色凝重,我知道情形一定不樂觀。我問他:「我是不是傷得很嚴重?」他輕聲的告訴我說:「沒有,只是沒有病床,我們轉到長庚好嗎?」我回答說:「我爸媽知道嗎?」他回答說:「我等會打電話通知他們到長
庚醫院,妳放心,妳很快就會復原。」

到了林口長庚醫院,爸媽早已在急診室等候多時了。醫護人員七手八腳把我推了進去,醫生檢查後說:「她的頸椎撞斷了第三節,三個小時後她的脖子會因為腫大而死亡。若一定要救她,活過來會像隔壁的老太婆一樣,要裝上氣切,她不管活多久,就躺多久!」醫師的這段話,我清清楚楚的聽在耳裡。我頓時感覺到恍神,腦袋也變空、逐漸變空,我閉著眼不願面對我快死亡的事實!過一會,有熟悉的聲音在我耳朵旁,清楚的叫著我的小名。「阿玲!阿玲!千萬不要睡著!」我睜開眼睛打量著四周圍,父母兄姊都圍在身邊!心裡想著:「你們是來送我最後一程的嗎?」醫生剛才的話仍然在我腦裡不停迴旋著!

老天呀!我才25歲!我就要離開人世間!會不會太年輕呀!若不幸存活,就和隔壁阿婆一樣,她是怎樣?什麼是氣切?我掙扎著急於想看,但是頭卻不能轉動,手腳也不聽使喚!我使出渾身解數,用盡全力的指揮著手腳!但它們卻一動也不能動!好像死了一般!我不敢追問,也不想再聽。事情遇到了,又能如何?死到臨頭,聽天由命罷!是不是每個瀕臨死亡的人,都和我想的一樣,只能坦然接受死神到來呢?但是我又能為我自己做些什麼呢?

經過討論,爸爸面臨巨大的抉擇,決定開刀。就算變成植物人也不放棄,開刀前我都沒有哭,直到手術前,護士將我寶貝的頭髮剃光,我才放聲大哭說:「快過年了,沒頭髮我會好醜!」爸爸安慰說:「頭髮再留就有了。」我不要剪,不要剃光,我會很醜,我哭著不願接受自己當下的窘境。想著我男友,我仍然處在自己「康復」後,要怎麼回到原來生活的想像中。

相同的,我的男友也跟父親說的話一樣:「不要哭,頭髮再留就有了!妳恢復健康比較重要!」而且他緊握著我的手,雙眼堅定的看著我。彷彿告訴我:「我會支持妳,我會等妳康復,當我的新娘。」因為我們交往兩年多,當中也跟我求過婚,但因事業未穩定因而被我拒絕。

剃光後,醫生在我的耳朵上方頭顱骨鑽了兩個洞,用牽引器大約吊8公斤的秤陀,將我的頸椎固定推進手術室做急救。進入手術室,我混亂混沌的,只記得醫生在我的脖子上扎了一針,然後我叫一聲,好痛!就完全不省人事。開完刀我被送進加護病房觀察中!

知道真相

我不知昏睡多久,當我睜開眼睛,看到了三嫂,想開口問她:「我在哪裡?」我居然聽不到自己的聲音。我暗自想到:「是不是醫生在我的脖子開刀,把我的聲帶開壞了?」我猛力搖頭想弄清楚,護士看到就趕忙來阻止。還緊張說:「別搖頭,妳的耳朵已經流血了!」我慌張無聲的問她:「為什麼我沒有聲音?」護士讀了我的唇語後,很快的安撫說:「因為妳插上鼻胃管、喉管,所以暫時無法說話,等妳能吃東西後,拔掉就有聲音了。」我半信半疑,時間在悄悄中流逝。不知不覺的已是早上11點了,是加護病房探視的時間。

當父親、男友都出現我的眼前,我恐慌、無助的哭了出來。因為我說的話他們都聽不到,而我的手腳又無法動彈,我到底怎麼了?在這充滿藥味的加護病房中,我討厭這裡、我要開離這裡,心中不停的思索著……!第三天護士照時間灌食,我急迫想知道我能不能出聲!我騙她說:「我想吃稀飯!」她答說:「妳若能自己吞嚥,就可以拔掉管子!」三嫂買了稀飯餵我慢慢吃,終於謝天謝地,後來果真可以順利自己吞食、以致將鼻胃管拔除,也轉進普通病房。

轉入了普通病房之後秤砣拿掉了!但脖子上也多了好硬的「邁阿密頸圈」。固定頸部上開刀後的傷口,傷口大約10餘公分長度,但是心情好很多。因為去年我也出了一場車禍,醫生說我的右腳的骨盆腔脫落,以後復原後走路會一拐一拐的,要有心理準備,結果經過三個月的復健我已經完全恢復,所以我有信心再過三個月,我一樣可以活蹦亂跳。在等待傷口的癒合期間,心裡輕鬆好多、因為我想我快復原了,無聊時還會哼唱兩句,但中氣不足,那是因為橫膈膜無力,所以沒辦法把聲音拉上去!

一個月後,我轉到復健科,三嫂推我到復健中心。第一次看見復健師,她的容貌以及說過的話,深深烙印在我心裡,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她以專業的態度對三嫂說:「她沒有買輪椅嗎?她下半輩子必須要坐輪椅!」復健師說得一臉輕鬆,而我聽到一臉錯愕!這個消息有如原子彈直接轟炸我的腦海裡,當時的情緒,有如海嘯般、排山倒海席捲而來。我痛苦、憤怒,發瘋似的狂叫著,我拼命的搖頭,我不要、我不要,心中只有一個想法,我完了!一輩子都完了!(因為當時,我是躺在病床上的!)復健中心的人全轉過來對著我看,我哪兒管得了他人的眼光啊!原來家人都早已知道我往後將在輪椅上度過,因為怕我無法接受事實所以才瞞著我。而我在台中開的髮廊,也在我受傷後的第二天,大哥幫我頂讓給別人了。

得知自己將在輪椅上坐一輩子,對我的打擊非常大。每天垂頭喪氣,像一隻鬥敗的公雞,任人宰割!家人對我的關心視若無睹,凡事只有點點頭敷衍。男朋友對我的噓寒問暖,我也語焉不詳的矇混過去。每天過得苦不堪言,好像是穿越無邊無際的長河。因為我的心也正悄悄的進行一項陰謀,就是想辦法「自殺」,尋找解脫!

日復一日的復健,身體並沒有進展,每天翻身、拍背、抽痰,看護幫我挖大便,換尿片、按摩四肢。這是什麼生活啊!每天過著自怨自艾、怨天尤人的日子。為什麼是我躺在這裡以淚洗面?為什麼不是別人?三個女孩子同時出車禍,為什麼最倒楣的人是我?還記得有一晚,我拉肚子,但自己竟然不知道,我聞到好臭的味道。我問看護:「誰三更半夜在大號!」看護起來看看,燈全部暗的,大家都呼呼大睡,她聞了我的屁股說:「妳自己拉大便啦!妳不知道嗎?」當時覺得真丟臉。看護一邊擦洗我的屁股一邊不耐煩的碎碎唸,我像個植物人一樣假裝聽不懂,也不敢回話,內心的煎熬及痛苦無人能了解。回想著幾個月前狂妄自大的我呢?我嘲笑自己。

在醫院的三個月裡,最痛苦的莫過於抽痰。把約30公分的管子插入嘴巴或是鼻子,眼淚直流,不斷作嘔,面無血色。若是媽媽站旁邊,看我那麼痛苦,總是心疼掉下眼淚。每抽一次痰,就哭一次!醫生告訴我:「六個月是恢復神經的黃金期,妳要加油!」我每天哭鬧不休,只想離開醫院,又過了一個半月,我的雙手竟可以抬高,但手指並不會動,這樣的進步,卻讓我們全家喜極而泣。緊接著腳也不停的抖動,爸爸也一直認為可以恢復行走。叫中醫來看我,給我們打了一劑強心針說:「沒有問題,你女兒會好的!」就這樣中西醫合併,我每天都吃了七、八十顆的藥,兩個禮拜過去了,試一試,動一動手指都徒勞無功,仍不見起色。西醫說:「妳的腳是自主神經反射,並不是進步!」我的希望瞬間從天堂掉到地獄的深淵!這下才知道被中醫騙了,還白白花了好幾萬元。

唯一讓我雀躍的就是等待男友來長庚醫院看我,他會暫時讓我忘了我坐在輪椅上的痛苦,推我到外面的花園走走,也會安慰我說:「別擔心我會等妳復原,然後結婚生一大堆的小孩。」我也一再沉迷在愛河裡,也相信他會信守諾言娶我為妻。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意志力,堅定著我,度過這一段毫無尊嚴、非人的生活。想必是父母的關愛,無怨無悔的付出,和常抽空來看我的男友,以及盲目以為我將恢復健康的信念吧!

年關將至,是闔家慶團圓的日子,病房裡的病人也都回家團聚,整個五樓空空洞洞的,顯得格外冷清。而我卻要在醫院裡度過,真悲哀,好想直接跳下去,一了百了!但誰能幫我開窗,甚至推我下去呢?連死的基本條件都沒有。

在長庚的三個月,認識了好幾個脊髓損傷的朋友,在要出院前,我們一起約好,互相研究自殺的方法,如果有好方法一定要通知對方。出院的時候,父親在百般不願意的情況下才買了輪椅,即使「身心障礙手冊」說明有諸多的補助優惠,家人也不想面對,不願意申請。接下來就是回家後,如何面對家人,自己編織著一定會好的美夢,等待奇蹟。

(作者25歲時因車禍導致脊髓損傷。曾榮獲2004年全國金鷹獎,現任「新竹縣脊髓損傷者協會」、「新竹縣身心障礙者扶助協會」理事。本文摘錄自《斷了發條的洋娃娃》一書第32~39頁,感謝作者與「博客思出版社」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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