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么
我這一生大錯小過不斷,自知才智平庸不曾有過凌雲壯志,自然沒有什飛黃騰達。但一生中卻天之驕子般備受父母、師長、同儕呵護厚愛,一路略有顛簸但大體平順。茫然沒有真正的目標,更別談生活、生命的意義,每天天經地義般的理所當然享受生活裡的一切擁有,渾然不覺自己從來沒有認真生活過。一錯再錯,上主也一再包容給我機會改過。我卻更加肆無忌憚,變本加利的揮霍上主的疼愛憐惜,猶不自知懲戒早已迫在眉睫。直到把自己推落萬古深淵才猛然驚覺,自己早已把身邊親人無以復加的傷透,最愛傷得最重。上主的怒火絕不輕描淡寫,輕輕掠過,教你生不如死卻由不得你淺嘗即止。最刻骨銘心的錐心刺骨都還不是痛,瀕臨崩潰絕境的苦還算不了苦,狂風暴雨不分晝夜,好像要一次徹底的將我的罪惡洗盡。感謝主,在我失去物質上的所有時,卻拾回了自己沒有懂過的愛情、親情。感謝主,在我無數次懼怕失去最愛也失去自己瀕臨崩潰時,祢讓我知道祢其實一刻也沒有離我而去。直到現在,祢還在用祢安排的方式來憐惜我、包容我。
這是一個內人的照護個案,短短幾天卻給足我們無比的震撼與感動。我深信,上主會透過善良的你來成就祂想要的圓滿;同樣的,上主也會藉由邪惡的你來承受累積你的罪行。這個個案峰迴路轉的圓滿全都種因於案主及其家人的柔順、善良,積善之家必有餘慶一點都不為過。內人有幸因緣巧合串起這個流程,自然不著痕跡的扮演樞紐,讓這個家庭的每一份子都能歸於平靜、圓滿,是內人的緣份也是一大福報。所以,我刻意把它放在最後一個章節,是為了獻給所有善念、善行者,也獻給我最愛、最不捨的愛人。
一個週三的上午九點五十左右,陪內人到緩和病房的指定病床接班。公司沒有言明這是有看護照護中的個案,交班的看護大姊意興闌珊有點心不甘情不願的簡單交代。臨走前拿了一個紅包袋給內人,交代內人患者辭世時記得跟家屬要個紅包。這算是中華文化行之有年的風俗民情吧,當照護的個案辭世時我們會幫大體完成清洗潔淨的動作,並換好家屬早已備妥的衣物。多數家屬都會包個紅包表達謝意,有時護理站還會提醒家屬準備,當然難免也會有家屬忙亂疏忽。如果家屬忘了,我們習慣到護理站拿個紅包袋請家屬包個100元好像有點去去晦氣的意味。對我而言我比較喜歡解釋為,讓亡者安心,別因家屬的疏忽而惦記在心。病床上躺臥著70幾歲瘦骨嶙峋的伯母,感覺了無生氣,殘留被癌細胞摧殘啃蝕剩下不忍的皮包骨。看護大姊離開後,病床邊留下伯伯、小兒子和我們,有點尷尬的靦腆點頭致意,沒有人對突然更換看護有所解釋,這一幕對他們彷彿也是一頭霧水的羅生門。不一會阿長匆匆趕到,一見到內人脫口而出:就是妳,太好了!更讓大家摸不著頭緒了。阿長沒有多說什麼只說:看護是我換的,見到是妳來,我可以放心了。頓時大家才意會過來,小兒子德謙才緩緩開口說:原來是這樣,我們都沒有心思想太多,謝謝妳阿長,見到這位大姊感覺心真的更安定了,謝謝妳們。在這裡做二十四小時看護,大部分的看護更換都由家屬主動提出,但確實也常見護理站直接打電話要求公司更換看護的事情,對家屬而言是更進一步的保障。之前的看護大姊才照護第二天就被阿長淘汰,只因這裡是緩和病房不能等同一般病房的要求看待。
我和內人都很喜歡有機會在緩和病房做照護,一來是這裡緩和病房的要求一絲不苟,護理師格外盡職親切;再者是緩和病房的照護讓人倍感重要且別具意義;三是緩和病房的寧靜不喧囂雜亂讓人照護起來特別心安。這裡沒有慣稱的安寧病房,也許是為了稍減大家習慣周知安寧病房的隱喻吧,我們都管它叫緩和病房。緩和病房的護理站完全迥異於其他所有的護理站,進出間多了一道門讓人在步入之前不自覺會肅靜自己的心情。有肅穆一隅敬拜耶穌的祈禱室,有寧心見性參拜菩薩的佛堂,還有隨時駐足於此指點迷津的比丘尼。有隨時提供服務的社工諮詢室,有僻靜不擾的閱讀靜心房,還有異常寬敞、佈置幽雅的懇親交誼廳,乳白的沙發座椅、茶几,超大尺寸的電視螢幕,角落堆放著讓人隨意借閱的各種讀物。甚至還擺放著一座寬敞潔淨的水族箱,裡頭優游著許多色彩繽紛療癒十足的熱帶魚。還有,還有,還有一處提供家屬24小時得以暫憩、可以睡眠的通舖空間,隨時提供被、枕讓家屬能做24小時的生命陪伴。也許它不是最大、也許它不是最好,但是這一切已足夠讓我和內人深深感動,這是對生命的基本尊重與敬愛,如果我們還可以做得更好,那就是最終人性照護的提供了。不知為什麼記憶差勁無比的我,卻老是忘不了杜甫的:「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伯父、伯母與岳父母的年歲相當,內人習慣直呼張爸爸、張媽媽,和他們的兩男兩女也直接稱呼兄姊或其名。這是個再典型不過的傳統家庭,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這些逐漸遠離的倫常都那麼完整的存在這個家庭裡。爸爸退休於一輩子奉獻的國營企業,木訥、憨厚、內斂非常誠懇熱情;媽媽在家相夫教子、勤儉操持,從來沒讓夫婿擔憂過家裡任何事情。一輩子茹素禮佛、恭儉謙良,如爸爸所言:從來沒見她發過脾氣。兩對子女更教養的溫文儒雅、進退得體,都各有很好的工作和甜蜜的家庭。從媽媽入院的一刻起,這個家庭全天候24小時沒有一刻留下孤獨的媽媽,但他們卻從不干擾,影響內人照護的工作。從我見過他們開始,也沒有一刻看到他們舒緩眉頭,似乎永遠的糾心深鎖。無時無刻見到他們與阿長熱議交談,總以為只是對媽媽病情的關心探詢,卻不知爸爸與德謙早已陷入緊箍咒的緊緊糾纏煎熬中,一刻也不得解套放鬆。
星期四晚上德謙和父親還是留在醫院守護,內人第一次有機會靜下來聽著德謙談起事情的原委始末。從他由平靜漸趨啜泣顫抖的情緒可以理解他承受著太大,太多連自己都不確定能負荷的壓力。自己煎熬的扛起壓力卻不願、不捨更不知該不該放手。原來,罹癌後母親持續在這裡就診、住院治療,也得到緩和病房阿長的特別關心。母親清楚自己已近癌末生命無幾,堅持不讓家人送醫住院,寧願忍受劇痛也堅持在家裡失去呼吸。家人為此陷入天人交戰的掙扎,無法平衡的天平兩邊,一邊是眼睜睜看著只剩一具軀殼的母親,繼續強忍癌末的錐心痛苦;一邊是母親用強烈猙獰的扭曲面容表達她最後的人生堅持。大哥和兩位姊姊選擇痛苦的順從,尊重母親的遺願,泣血地等待人生的終結。父親和德謙無法見母親繼續這樣的痛苦折磨,堅持將母親送進緩和病房,讓母親至少安詳沒有痛苦的走完全程。尤其德謙親眼見過癌末友人選擇不進安寧病房所遭遇的無法承受的痛苦摧殘,在徬徨無助的當下又得到阿長積極正面的鼓舞,更決心選擇違背母親的遺願。獨自扛起這無形卻又最劇烈的內心煎熬與天人交戰,甚至要有一輩子走不出來的陰影的自責,悔恨承擔。一個很有理性早已成家立業得子的大男孩說到這裡竟然顫抖地說不出話來,不難想像這段期間他內心的戰場是多麼劇烈殘忍的反覆撕裂他的心房。內人感慨的告訴他:你的決定需要一股多麼大的愛、勇氣和承擔的力量才做得到,母親執著的是她的年代的傳統、認知。換成是我,我也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和你一樣的承擔。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凡事盡其在我不該有憾,放下心來靜觀其變吧。
原來這二天父子倆有空就纏著阿長,不斷地交談議論都是為了此事。原來這二天阿長對他們而言已經不僅是緩和病房的護理長,更身兼關鍵的悟明法師角色,扮演指點迷津,開悟解惑的重責大任。不斷地為在「對與錯」之間徬徨、懊悔、掙扎的眾生試圖理開糾纏的絲線。無奈,法雖弘大,理雖至明,但眾生心頭只消種下一粒微不足道的罣礙芥子,法之弘大清明頓遭遮掩盡顯陰霾。我用猙獰扭曲來形容張媽媽的神情表態內心沒有一絲絲的不敬,反而充滿更多的不捨與動搖,我更能理解德謙與父親內心的不安與惶恐。我經常在幫內人順道帶餐或得空探望時,偶爾見到媽媽對著身旁的爸爸好像用盡生命餘力所堆擠出來的情緒或抗議。沒有肌肉的臉龐,虛弱到沒有說話的餘力,你可以想像她真的是用盡生命的餘力在表達、在生氣。我第一次被這樣的面容震撼不已,私下問內人:媽媽怎麼了?內人悄悄回答:在生氣?為什麼生氣?媽媽想回家!聽到這裡,再看看剛剛媽媽的極盡猙獰扭曲的奮力一擊,我突然完全可以強烈感受德謙的近乎崩潰,我突然很想不顧一切的說,回家吧、回家吧!可是,我沒有在家裡見過母親無時無刻不在強忍著病魔錐心之痛的煎熬,換成這一幕時我能抵擋多久?我會讓自己陷入多大痛苦的兩難之中……。內人在這幾天不斷重複做著兩件事,一是隨時保持媽媽身體的潔淨,輕輕幫她按摩、握著她的手、輕撫她的額頭不斷跟她說話。告訴她在心裡誦經把心放下、把心交給菩薩,不要生氣,德謙和爸爸為了這件事也不斷不斷地承受心裡的掙扎、苦痛。另一件事就是不斷不斷地讓爸爸坐在媽媽身邊,要爸爸像她一樣握著媽媽的手、輕撫她的額頭,告訴媽媽他的愛意與感激。靦腆木訥的爸爸總是緊張的說:我不會說啦,我不知道要說什麼,不要啦!這時內人總會假裝生氣的告訴他,這個女人嫁給你一輩子,幫你生了兩男兩女,幫你操持所有家務讓你安心工作,照顧你和孩子的三餐和身體健康,還把兩對兒女教得那麼好,你不是說你常說要帶媽媽去玩媽媽都節儉的拒絕了,那麼多、那麼久的人生怎麼不會說。從結婚開始,一件一件說給媽媽聽,再不說都沒有機會了,你要遺憾一輩子嗎?一下子聽完內人說的一切,爸爸紅了眼眶牽起媽媽的手,內人默默的拉起床簾走出了病房……。一次又一次,內人勉強爸爸不斷不斷地做著。也不斷不斷地陪爸爸聊天,看著爸爸漸漸的放下、放下……。
(本文摘錄自《讓我照顧你:一位長照服務員的30則感動記事》 一書第151~159頁,感謝「釀出版」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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