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倪安宇
只要出門旅行,不管時間長短,喬凡尼都很興奮。他的快樂彷彿噴泉一般噴湧而出。他把頭伸出車窗外,舌頭也伸出嘴巴外,彷彿要吞下植物釋放的每一個氧氣分子。他高舉雙臂,彷彿我們坐在速度令人暈眩的雲霄飛車上,其實我們的時速從未超過三十公里。我們還一起唱歌,鬼吼鬼叫唱著饒舌歌手卡帕雷札的〈又不是梵谷〉。我們在飛。我們確實感覺如此。
消防員讓他坐在消防車的駕駛座上,他假裝遇到緊急事件開車上路,頭上戴著自行車安全帽,身上穿著消防員制服。我們在購物商場比賽了好幾次,他搭電梯,我搭手扶梯,看誰比較快。
在亞伯特爸爸的事務所裡,喬走進正在開會或簽合約的辦公室,向大家展示塞滿整個小皮箱的玩偶。我們在那裡選了一個不能製造太多破壞的房間,停留了⋯⋯超過二十分鐘。我問了他幾個奇怪的問題,有些是我事前準備的,有些是我早就想問他的,有些則是我臨時起意想到的。他給我的答案也很奇怪,有些是我逼他那麼說的(這時洋芋片就派上用場了),有些是他故意跟我唱反調,有些則是因為他沒聽懂。萬一我卡住,不知如何繼續時,他會臨場發揮;遇到他卡住的時候,就換我隨機應變。我們默契十足,搭配得天衣無縫,彷彿搭檔狩獵的兩隻獵豹。
伸手滑掌打響指,緊接著再次上路,福特 Fiesta 和開到最大聲的音樂。
我們去喬的朋友安東尼歐家打籃球。我等了好一會兒,終於成功拍到他上籃得分。
我讓他一個人走在路上,試著用數位攝影記錄下他行進間的律動。馬路上的他彷彿趕著去上班,他看著牆面而不是玻璃櫥窗,他沿路用腳踢垃圾桶,偶爾會有鐘聲響起。在安養之家,他把糖果拋向老人家,然後大力推著輪椅轉來轉去。我不只一次被迫追在他後面,因為有時我叫他跑,卻沒有說跑到哪裡為止,他就不會停下來。
我陪他到學校去,徵得老師同意在教室裡拍攝。我知道他的同學都很喜歡他,而我,想把那份良善也拍下來。我讓喬在黑板上寫點什麼,這樣影片看起來更真實。他寫下6=6。班上同學哄堂大笑,我笑了,老師也笑了。喬以為自己算錯,覺得應該修改一下,便在後面加上-100。六等於六減一百。他明明寫對,卻因為我們笑,害他做錯了。
回到家,我繼續對他緊追不捨,想要記錄下他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各種小動作、各種堅持,以及他對我們每個人的關注。他做的一切彷彿都有魔法,我願意用餘生去領略魔法的奧妙。
我不知道我們最後究竟拍了多少小時。很多很多。
2015年3月20日,世界唐氏症日的前一天,晚上9點,我待在我的老電腦前面,正在剪接拍好的影片。我在高中一年級選了一門電影課,對那門課,我記得的不多,或許可以說幾乎忘光光,但我記得課堂上有個梳雷鬼頭的瘦高男生說過一句話:「有些電影之所以與眾不同,往往是因為錯誤或巧合。」看著我和喬拍的影片,嗯,我忍不住覺得真是如此。喬的臨場表現推翻了我們所有的計畫和沙盤推演。他不懂得表演,無法假裝成另外一個人,讓好幾個段落顯得格外突出。
加上我的確犯了很多荒謬的錯誤,例如可以看到我的身影反映在玻璃上、色彩和白平衡整個跑掉、畫面在顫抖、近景沒有對焦等等。但我從來沒想過要重拍,因為人生本來就會犯錯,就像那個雷鬼頭說的,有些畫面,例如日落時分喬在空無一人的廣場上奔跑,像那樣的一幕,若要用文字寫下,我恐怕完全想不出來。然而,他的奔跑中有很多東西,有我所有的期望,還有我每一分每一毫的害怕。
家裡人都睡了。
爸爸、媽媽、艾莉綺和齊亞拉。喬也是,睡在我旁邊的床上。我戴著耳機,以免打擾他。我們的房間閃著電腦螢幕的藍光。
我決定下樓去廚房倒杯橘子汽水。走出房間,走廊上、家裡一片漆黑,安靜無聲。忽然間,樓梯口出現了一個5歲男孩的清晰影像,他腋下夾著一個獵豹絨毛玩具,奮力往上爬。小男孩經過我身旁,看著我,對我微笑,然後走進我的房間。我假裝什麼都沒發生,踮著腳尖往樓下走。
我在廚房門口停留片刻,回想起那天喬被熱狗噎到差點窒息的驚慌失措。我打開冰箱拿汽水,結果隨著食物一起出現的,還有我們家與食物之間無法分割的歡樂。我們幾個小孩在餐椅上搶著說故事,客廳傳來爺爺奶奶的聲音,從地下室飄上來的除了〈小約翰〉的旋律外,還有我不希望布魯尼和刀疤看見喬凡尼的擔憂,以及他們相見後我的如釋重負。電話讓我想起亞莉安娜,此刻我還能在空中聞到她的味道。我胸口一緊,但是我很快樂。
我回到房間繼續剪接,調整音軌。我決定片名要叫作:《簡單的面試》(The Simple Interview)。
再去看時間的時候,我發現已經凌晨4點了,但我一點都不睏。因為開心,所以毫無睡意。影片完成了,說真的,我覺得我沒辦法做得比這個更好,如果再多做點什麼,反而會讓事情變糟。現在只要點一下滑鼠,就能把影片上傳 YouTube。
這時,我聽見喬的聲音。我轉過頭去,他在睡覺。
賈柯莫,賈柯莫⋯⋯他的聲音在叫我。
是你嗎?
當然是我。
就像那一次,我們還小的時候,我在大床上看著搖籃裡的他,同一個聲音喃喃低語道:你們說的話我都懂,只要你們說的是我。
怎麼了?
你別擔心。
我不擔心。
當你需要勇氣的時候,我會在你身邊,這你知道的,對吧?我有你需要的所有勇氣。夠我用,也夠你用。
是,我知道。
⋯⋯
喬凡尼⋯⋯
怎麼了?
謝謝。
他沒有回答,被單下的他動了動腳,在睡夢中露出微笑。
我看了看四周,最近我們的房間跟之前不一樣了,不再是我的這半邊貼著樂團海報,他的那半邊貼著恐龍海報。我的床頭櫃上有恐龍,他的床邊則是安東尼.凱迪斯。我們的書也混在一起。他送我公仔,我送他貼紙。我的音樂光碟裡夾雜了不少有聲故事書。
我看向掛在牆上的一幀照片,那是以前拍的全家福,有爸爸、媽媽、艾莉綺、齊亞拉和我。我們旁邊有個抽象的小人像,他有一張圓圓的臉,臉上掛著大大的笑容,從嘴角咧到耳朵,背後則是超級英雄才有的披風。我畫這個小人像已經是12年前的事了。
我從書桌上的筆筒抽出一枝筆,在我自己、我的姊妹、我的父母臉上畫出跟那個小傢伙相同的笑容。
現在,我可以上傳影片了。
短短幾天後,出乎意料之外,好多人看了《簡單的面試》,真的好多好多人,包括國外。隨後,喬凡尼的臉登上報紙頭版。這一點我倒是不意外,因為超級英雄總是要上頭版的。
(書中主角喬凡尼為義大利籍的唐寶寶,作者為喬凡尼的哥哥賈柯莫。本文摘錄自《弟弟追著恐龍跑:我和多了一條染色體的喬弟的故事》 https://pse.is/GA72U 一書第226~231頁,感謝方智出版 https://pse.is/GKWLE 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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