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倪安宇
他來了。他在新的搖籃裡。他在新家。他裹在齊亞拉先穿,然後是我,再來換艾莉綺穿的那件舊的黃色小衣服裡。露在毯子外的,上面是小腦袋,下面是小腳丫,到這裡為止一切都沒問題,沒有出什麼亂子,不過,那個小腦袋和小腳丫要說的故事,我花了些時間慢慢才聽懂。
我站在喬凡尼身邊,抱著我為他買的那隻獵豹。我沒有把獵豹放進搖籃,而是緊緊夾在臂彎裡,因為⋯⋯呃,老實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他是從哪裡來的?」我壓低聲音問爸爸。
「什麼叫作他是從哪裡來的?」
「他顯然不是這個星球的人。」
「我們跟你說過了,」爸爸用他溫暖堅定的大手摟住我的肩膀,我覺得,有他的手在我的肩膀上,我可以到世界任何一個地方去,面對任何問題。「我們說過他很特別。」
我點點頭。
首先,他的眼睛很特別。他有中國人或金星人的鳳眼,我有點難決定,也說不定是來自有發光水晶從地底冒出來、空中有10個紫色月亮的另一個星球。我的眼睛長得也有點像東方人,由此可知我們的確是兄弟,不過他的眼睛真的非常東方。還有,他的後腦扁平,平到像迷你版的太空船停機坪,要是加上四個墊腳,都可以當托盤用了。最讓我訝異的,是喬凡尼伸到毯子外面的腳趾頭,像被電到一樣不斷抽搐,而且那隻腳只有4根趾頭—或許應該說勉強看得出是5根腳趾頭,只是第4、第5根,也就是無名趾和小趾連在一起,像還沒剝開的巧克力片。
「那另一隻⋯⋯」我指著腳問,「另一隻也長這樣嗎?」
「對,」爸爸說,「很搞笑吧?」
我聳聳肩膀,不知道這樣算不算搞笑。說真的,我有點傻眼,但我心想,我最好的朋友安德烈也讓我傻眼過。他被我拒絕往來了一段時間,因為他居然說服我們班的同學拉維妮亞跟大家說,她是他的女朋友,不是我的,不過他又重新變成我最好的朋友了。喬凡尼呢,他沒有耳垂,耳朵從頭部往外張揚地打開。我告訴自己,我們每個人都不一樣,所以喬凡尼少一根腳趾頭說不定踢球更神準,就跟穿了無車縫球鞋一樣厲害。我們每個人都不一樣,不一樣這回事有時很有好處。我想到那些墜落凡間的天使,不得不把翅膀藏在羊毛大衣下面;或是《X戰警》裡的獨眼龍,不得不老是戴著太陽眼鏡。喬凡尼平時可以跟其他人一樣穿鞋穿襪,不過球賽進行到某個時候,在關鍵的那一刻,他把鞋襪脫下來,用他專屬的特別腳法,在禁區邊界舉腳射門,讓守門員傻眼。我舉起夾在臂彎裡的獵豹給他看,放在他眼睛的正前方。
「你得再等幾個星期,」媽媽說,「他現在還看不到。」
「他連眼睛都有問題?」
媽媽笑了。「所有小寶寶剛出生時都看不到。」
「真的?」
「真的。」
我才不管,把獵豹湊到喬凡尼面前,假裝親了他鼻子一下。
喬凡尼可能是中國人或來自某個東方星球這件事,讓我格外興奮。接下來那幾天,每當爸媽不在他身邊,我就會跑去找他,用中、日、韓文夾雜著跟他說話—就是刻意把發音裡的母音拉長。我站在他面前,盯著他看,咧開嘴對著他笑,用類似收音機裡播音員的講話頻率跟他念念叨叨。
有一天,爸爸悄悄走到我背後。「你發神經喔?你在幹麼?」
我壓低聲音,不受老爸的無知反應影響。「我在跟他溝通。」我說。
「你成功了嗎?」
「這需要長期努力。」
「也是。」
「他剛才有反應。」
「真的?」
「嗯。」
「什麼反應?」
「他把手指插進鼻孔裡。」
「哇!」
「那時我正在用『嗚』和『啊』對他講話,像這樣⋯⋯」然後我開始示範:「嗚嗚嗚—啊啊啊—嗚嗚嗚—啊啊啊。」
喬凡尼笑了,把手指塞進耳朵裡。
「你看到沒?」
「所以,」爸爸說,「你的意思是他聽到『嗚』和『啊』,就會用手指戳臉上某個孔洞?」
我興奮地點頭。「是不是很棒?」
「你繼續,」爸爸說,「不要輕易放棄。」
於是,我開始緊迫盯人。我被這個特別的弟弟迷得暈頭轉向,想要搞清楚他到底怎麼回事。只要媽媽把他一個人留在娃娃車上或另一個專門為他準備的地方,只要她一轉頭去做別的事,例如收拾衣櫥之類的,我就會像《星際大戰》裡的間諜衛星一樣黏著他。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一天下午,外頭下著雪,我這樣問媽媽。她在藍色浴室裡,那是大人專用的浴室,小孩不准進,是爸爸刮鬍子、媽媽擦乳液的地方。我躺在床上,手撐著臉,像平日那樣觀察喬凡尼。
「當然可以。」
「你們為什麼把他生成這樣?」
「生成怎樣?」
「生成中國人這樣。」
「他們給了南美或東方兩個選項。你也知道,現在比較流行大紅燈籠、花卉圖案跟壽司。」媽媽把頭伸出浴室門口,「你比較喜歡墨西哥人嗎?」
我一頭栽進枕頭裡,哼了一聲。
「欸,」她接著說,「你不是做過關於喬為什麼很特別的研究嗎?你記得嗎?你問過我跟你爸爸一堆問題⋯⋯我前一天吃了什麼,我是不是跟安東尼歐的媽媽去散步⋯⋯現在怎麼啦?」
「什麼怎麼啦?」
「你研究半天沒有收穫?」
「收穫不多。」我說。
媽媽走出浴室,打開五斗櫃拿浴巾。「賈柯莫⋯⋯」她的聲音溫柔而沉穩,這是她準備說嚴肅事情的聲音。「人生中有些事我們能掌控,有些事我們只能接受。生命遠比我們想像的更偉大、更複雜,也更神祕⋯⋯」媽媽說話的時候眼睛閃閃放光,她談到生命時,眼睛裡總是裝滿星星,今天也不例外。「唯一可以選擇的是愛,」她說,「無條件的愛。」
這時,齊亞拉走進房間,坐在床上我的身邊。「包括他的感冒?」她加入這個話題。「為什麼要愛他的感冒⋯⋯他晚上睡覺會發出飛機起飛時轟隆隆的聲音,你們知道吧?」她做了一個飛機起飛的手勢。
她說的沒錯,每天晚上,喬的搖籃裡都會發出一種嗡嗡聲,其實對她沒有任何影響,她睡在加高的那個樓層。我凶巴巴地瞪她,沒有特別原因,純粹是為了我們男生之間的同仇敵愾。
「還有舌頭。」艾莉綺之前躲在房間裡,沒讓任何人發現,現在突然從床後面蹦出來嚇大家。「他的舌頭為什麼一直在外面?」
她說的也沒錯,喬凡尼老是吐舌頭。我想或許是因為舌頭太長,所以伸到嘴巴外面。說不定他會是馬札里歐家第一個能用舌頭舔到鼻尖的人,我們都辦不到。我們總不能又會爬樹,又能用舌頭舔鼻尖吧,這就太過分了。
「糟糕!」媽媽看了一眼時鐘,「我們要大遲到了,得快點出門。齊亞拉,你去換衣服,還有你,艾莉綺。」
她們走出房間。我不記得她們那天要去做什麼,我不需要跟著去,但我記得只留下我陪著喬凡尼。我轉過頭盯著他,他突然睜開眼睛跟我對看。他從來沒有這樣過,在那個瞬間,我彷彿聽到腦袋裡有個聲音,那聲音來自一口井,對我這麼說:你們說的話我都懂。
我整個人跳起來。「是你嗎?」我問他。
你們說的話我都懂。那個聲音重複說了一次。
「你會用心靈溝通?」
只要你們說的是我,那個聲音答道。只要你們說的是我。然後他笑了。
媽媽很喜歡看書,家裡到處都是書—客廳茶几上、廚房裡、窗臺上,就連浴室裡也有,但通常只有床頭櫃上的書會因為不斷累積的故事重量,而有倒塌的危險。時間久了,我對赫塞、馬奎斯、歐威爾這些名字不再陌生,不過七歲的我只懂書的厚度和封面的顏色,還有,封面上很少有人像。書對我很有吸引力,我認為對書的愛是父母除了身教之外,透過空氣、食物傳遞給子女的。總之,我常常拿起媽媽留在某個地方的書,結結巴巴地念出書名,用手指劃過書頁,有時還會聞聞書的味道。
所以,我才會發現那件事。
那本書的封面是藍色的,沒什麼生氣的黯淡藍色,我看過它好幾次出現在臥房裡或客廳沙發上。有一天,我在家裡閒晃,決定走過去把那本書拿起來。我看看作者的名字,是外國人,書名,也有一個外國字。我之所以知道那是外國字,是因為裡面有w 這個字母,義大利文很少用到w 或x。那個字是 Down,我把它念出來:「當。」後面還有另外一個字「症候群」,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也不知道「當」是什麼意思。我把書打開。正常來說,書會自動攤開在比較厚的那一頁,於是我看到了那張照片。
我瞪大眼睛,心想,那是喬凡尼。
不對,他不是喬凡尼,但他跟喬凡尼長得很像,眼睛、腦袋瓜和嘴巴都很像。他不是喬,可是無庸置疑,他跟喬來自同一個星球。我心想,我可能發現我弟弟的祕密了。我繼續翻書,但什麼都看不懂,只知道那是一本醫學方面的書。「疾病」這兩個字跑進我的腦袋。症候群的意思是「疾病」,或諸如此類的東西。我抓抓額頭,有某個東西閃過。我拿了書,跑到廚房去。
媽媽正把甜椒放在砧板上切成小塊,爸爸坐在桌前,邊看報紙邊伸手撈碗裡的杏仁果。齊亞拉坐在他旁邊做功課。我走進去把書放在桌上,發出不小的聲音,有點像在宣告一件重要的事,讓他們放下手邊的事情聽我說話。爸爸從報紙裡抬起頭,本來要去抓杏仁果的手懸在半空中。齊亞拉放下寫字的筆。媽媽放下菜刀,有一小塊甜椒掉到地上。
我努力擠出我最低沉的聲音,不過七歲的聲音很難低到哪裡去。我說:「這是什麼?」
爸爸假裝想了一下,然後驚呼道:「一本書!」一副覺得自己很聰明的樣子。
齊亞拉嘲笑他。
「我知道這是一本書,而且這本書說的是喬凡尼,照片裡的人長得很像他。症候群是什麼意思?什麼是『當』?」
「唐。」齊亞拉糾正我。
「就是那個。什麼意思?」
「就是你弟弟的狀態。」媽媽回頭繼續切菜,「那是英國一位醫生約翰.朗頓.唐發現的病症,所以叫唐氏症候群http://www.rocdown-syndrome.org.tw/aboutbaby.php。當然在那之前也有其他患了唐氏症候群的人,但是因為他,這個病才有了名稱。」
「所以是一種病?」
「對。」爸爸說。
「喬凡尼生病了?」
「唐氏症候群是一種病,喬凡尼有唐氏症候群,所以我只能回答你說『對』。基本上,我們可以說他生病了,但是⋯⋯」
我轉頭問齊亞拉:「你早就知道了?」
她點點頭。
我覺得被欺負了、被背叛了。
爸爸整個人趴在桌上,想握我的手,我立刻抽出來,彷彿被燙到。「你們為什麼不跟我說?因為我年紀小?」
「不是,我們沒跟你說的原因不是這個。」
「那是為什麼?」
「賈柯莫,重要的是喬凡尼是喬凡尼,重要的不是他的症候群。他就是他。他有他的脾氣、他的好惡、他的優點和缺點,跟我們一樣。我們之所以沒跟你說唐氏症候群這件事,是因為我們也沒有從這個角度看喬凡尼。我們需要擔心的,」爸爸用手指比了個引號,「不是『症候群』,而是喬凡尼。我不知道這樣有沒有解釋清楚。」
我看著他,沒有回答。他解釋清楚了嗎?我不知道。我也不曉得我是不是擔心,如果他們不覺得喬凡尼的病需要緊張,我幹麼要緊張?而且他們真的沒有,我覺得他們一點都不緊張;相反地,他們說的話特別冷靜,說話的方式也很冷靜,更不用說他們的眼神,還有他們的手勢。「那個時間問題呢?」
爸爸抓了抓腦門。
「你們跟我說他很特別時說的,說他有自己的時間。這件事跟時間有什麼關係?」
「有關係。」媽媽說,「他學習的速度會比較慢。」
「馬可也有唐氏症候群?」我說的是我一個同學,他連字母都還沒學會的時候,我已經可以倒背如流了。
「不是。賈柯莫,你的朋友裡沒有人有唐氏症候群。如果有的話,你能從他的臉和其他表現認出來。」
「例如鳳眼?」
「⋯⋯那是其一。」
「還有呢?」
「還有什麼?」
「那個病啊,他會不舒服嗎?」
「他身體會比較弱。」
「還有其他的嗎?」
「他講話會有點奇怪。」
「發音奇怪?」
「不只是發音。例如,跟你比起來,他表達上比較吃力。」
「還有呢?」
「他騎腳踏車不能摘掉輔助的小輪子。」爸爸說。
「真的?」
「真的。」
「他可以爬樹嗎?」
「恐怕不能。」
我閉上眼睛,心浮氣躁,然後嘆了一口氣。
「一般情況下,」媽媽說,「他只是需要一點幫忙。」她把掛在水槽上面的布拿下來擦手。「一點就好。」這句話更像是對她自己說的,而不是對我說。
「他會有點遲⋯⋯」齊亞拉之前一直沒說話,用鉛筆筆尖在紙上畫著小小的圓圈。
「我們昨天去奶奶家也遲到。」我說。
「不是那種。」
「那是哪一種?」
坐在她旁邊的爸爸撲過去搔她癢。「就像鐵軌上的一列火車。」他發出嗤嗤嗤的音效,同時手指從齊亞拉的肚子爬到胸口,停在脖子上。齊亞拉笑著扭來扭去。「喬凡尼如同鐵軌上的火車,而他的鐵軌就是我們。遲到也沒關係,如果在那列火車上,你坐在一個漂亮的金髮少女旁邊,而且⋯⋯」他用手比了個曲線。
媽媽走到他背後,在他後腦勺拍了一下。
爸爸笑了,齊亞拉笑了,我也跟著笑了。空氣中是番茄肉醬的味道,門外是被擋住的冬天的味道。我腦袋裡有很多疑問,肚子裡則有一股奇怪的暖流。那個時候,我知道我並不清楚很多日後才搞懂的事,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在一起。在那一刻,我需要的都有了。
(書中主角喬凡尼為義大利籍的唐寶寶,作者為喬凡尼的哥哥賈柯莫。本文摘錄自《弟弟追著恐龍跑:我和多了一條染色體的喬弟的故事》 一書第35~48頁,感謝方智出版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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