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張馨方
出生後的每一天、每分每秒,大腦都在處理感官不斷接收到的訊號,甚至最初在子宮內也是如此。影像、聲音、觸感、氣味與味道──所有原始的感官資料都將進入大腦的低層部位,而大腦再將這些感覺層層分類,比對之前儲存的模式,最終做出反應(如果必要的話)。許多情況下,訊號的模式都是不斷重複、非常熟悉且安全的,這些模式符合的記憶模板也已經深植於大腦,因此基本上大腦不會注意它們。這種耐受力的形式稱為「習慣化」。我們會忽略尋常情況中熟悉的模式,因此不會記得生活中的大部分時候,像是刷牙或穿衣服等日常瑣事。然而,當熟悉的模式在陌生的情境中出現,我們就會記得。例如,你去露營,早上刷牙時看到日出。那一刻的動人景象會使你記住這次的特別經驗。情緒是情境的強烈標記。在這個例子中,日出帶來的愉悅是「刷牙」記憶模板裡不尋常的經驗,讓這次刷牙的記憶變得鮮明難忘。
同樣地,假如你刷牙時剛好發生地震,房子倒了,這個事件便可能永遠留在你心中,每當刷牙時就會感到不幸。負面情緒通常會比正面感覺更令人難忘,因為回想具威脅性的事物及盡量避免類似情況再度發生,大多是生存的關鍵。舉個例子,有隻老鼠在遇到貓之後,若沒有記住貓的氣味,是不可能存活太久的。然而,這種聯想也可能成為創傷症狀的來源,以刷牙時房子倒塌的地震生還者而言,光是看到牙刷,恐懼的感覺便有可能一發不可收拾。
就珊蒂的情況來說,牛奶曾經讓她聯想到媽媽的照顧與營養的食物,如今成為從她的喉嚨滲出來的液體,也是躺在地上不動的媽媽「不喝」的東西;銀製的餐具不再是用來吃食物的工具,而是會殺人、傷人的可怕凶器;而一切悲劇的起始點──門鈴,每次一響起,就像在宣示凶手的到來。
對珊蒂而言,這些稀鬆平常的事物,都變成喚起可怕記憶的線索,讓她處於持續的恐懼狀態中。這當然令她的寄養父母與老師困惑,他們不知道她經歷過什麼事情,因此常常找不出孩子怪異行為的起因。他們不懂,珊蒂上一刻還乖巧可人,怎麼下一刻就變得暴躁、不聽話。這樣的暴怒行為似乎與大人們想得到的事件或互動都沒有關係,但這種看似不可預期的衝動行為其實是合理的──她的大腦在試著根據之前對外在世界的認知來保護她。
大腦一向會比較當下接收到的模式與先前儲存的模板與關聯。這個過程起初發生在大腦最底部、構造最簡單的部位──回應威脅的神經系統。隨著資訊從第一個處理階段逐漸進入上層部位,大腦有機會再次檢視資料,以進行更複雜的評估與整合,但在一開始,大腦只想知道:傳來的資料是否可能代表危險?
如果這個經驗是熟悉、而且確定是安全的,大腦的壓力系統不會啟動,但接收到的資訊假若是陌生、全新或不尋常的,大腦就會立刻啟動壓力反應。這些壓力系統啟動的程度,依據情況看起來有多危險而定。我們必須了解,大腦的原始設定是懷疑,而不是接受,至少在面臨全新未知的活動模式時我們會提高警覺;此時,大腦的目標是獲得更多資訊,以檢視情況與判定危險程度。由於人類遭遇的敵人之中,最致命的動物還是同類,因此我們會仔細觀察敵人的非語言訊號,例如語調、臉部表情與肢體語言。
根據進一步的評估,大腦會判別新的啟動模式是否出於某種熟悉卻異常的情況。例如,你在圖書館看書,有人把一本厚重的書丟在桌上,發出的巨大聲響讓你立刻停止當下的動作,判斷這個情況是否安全、熟悉,你可能覺得困擾,但不認為需要擔心。另一種情況,你在圖書館聽到巨響,發現周圍的人似乎都一臉驚恐,然後抬頭看到有個人拿著一把槍,你的大腦就會啟動警報,使你驚慌失措;假如幾分鐘後你發現這是惡作劇,大腦便會慢慢使覺醒連續體回到冷靜的狀態。
恐懼的反應有不同等級,依大腦感受到的威脅程度標定。你愈害怕,大腦的威脅系統會持續整合接收到的資訊並協調全身反應,努力使你活下來。為了達到這個目的,神經系統與荷爾蒙系統會互相合作,確保大腦與身體其他部位做出正確反應。
首先,大腦會使你停止思考從額葉皮質傳來的不相干雜訊,然後讓邊緣系統的「社會線索解讀」接著指揮,使你專注在周圍的人身上的線索,來判斷誰有可能保護你或威脅你。你的心跳速率會加快以將血液輸送到肌肉,供你戰鬥或逃跑。同時,肌肉張力會增加,飢餓等感覺會被擱置一旁。大腦保護你的方式有好幾千種!
我們冷靜時,很容易能使大腦皮質運作,利用大腦最高階的功能來思考抽象事物、擬訂計畫、規劃未來及閱讀。但如果有事情讓我們分心、干擾我們的思緒,我們就會開始警戒並武裝自己,將腦部活動的注意力轉移到皮質下的區域,以提高警覺抵禦威脅。然後,我們的覺醒連續體逐漸導向恐懼時,必然會倚賴大腦相對低層與反應較快速的區域,例如,極度驚恐時我們會做出本能反應,而且幾乎無法控制意識。恐懼確實會使人變笨,它的屬性讓我們在短時間快速反應,有助於短暫的求生。但若恐懼感一直持續,我們便會出現適應不良的症狀;威脅系統會變得敏感,讓我們隨時保持這種狀態。這種「過度警覺」的反應說明了珊蒂大部分的症狀。
但在珊蒂身上,並非所有症狀都是如此。大腦不單只有一組調適威脅的方法。在當時的情況下,珊蒂年紀小、力氣小,而她面臨的威脅強大到她無法反抗或逃跑,如果她的大腦提高心跳速率、增加她的肌肉張力,只會讓她更有可能受傷而失血死亡。令人驚奇的是,大腦也有應對這種情況的調適方法,而這個方法解釋了另一種重大的創傷症狀──「解離反應」。
解離是一種非常原始的反應:最初的生命形式(與高等物種的幼小成員)在危急情況下很少可以憑自己的力量逃脫。遭到攻擊或受傷時,他們唯一可能的反應是把身體縮起來,盡可能讓自己顯得渺小,哭喊求救與等待奇蹟出現。這樣的反應似乎是由最原始的大腦系統所驅動,所在位置是腦幹與周圍的部位。對於無法或難以反抗或逃跑的嬰兒與幼童來說,遇到極端的壓力來源時,普遍都會表現出解離反應。此外,這在女性身上也比男性更常見,而且如果時間持續得久一點,解離還會增加罹患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可能性。
解離反應出現時,大腦會讓身體做好受傷的準備。四肢的血液會減少,心跳速率也會變慢,以減少傷口的出血量。腦部會釋放大量的內源鴉片物質(大腦中類似海洛因的自然物質),使人平靜,在心理上產生一種與眼前發生的事情的距離感。
如同過度警覺的反應,解離反應也依層級區分,而且具有連續性。像是做白日夢與睡夢之間的轉換等一般狀況,都屬於輕微的解離;另一個例子是催眠。然而,在極度解離的經驗中,人變得完全只在乎自我,與現實脫離,大腦掌管思考的區域,會將注意力從計畫行動轉移到野蠻的生存;這時,人會感覺時間變慢了,發生的事情變得不「真實」,呼吸減緩,不覺得痛苦,甚至也不感到恐懼。人們敘述解離經驗時,經常提到覺得自己沒有感情、感覺麻木,像在看電影裡的角色發生了什麼事一樣。
在最嚴重的創傷經驗裡,過度警覺與解離反應這兩種主要反應會同時出現。其實,在許多案例中,創傷事件發生時,適度的解離可以調整過度警覺的強度與時間,譬如,在戰鬥時變得「麻木」與部分機械化的能力,可以讓士兵繼續作戰而不會感到驚慌。但是,以一些案例而言,過度警覺或解離反應的其中之一會凌駕另一種反應。若是創傷的強度、時間或模式造成這些反應重複啟動,久而久之,調解這些反應的神經系統將會產生「使用依賴」的變化,因而過度反應與敏感化,導致當事人在創傷事件過了很久之後,依然有許多情緒、行為與認知上的問題。
我們已經了解,許多創傷後的精神症狀不是與對於創傷記憶的解離反應有關,就是牽涉創傷經驗引起的過度警覺反應。這些反應可以幫助人們在當下面對創傷,但要是狀態一直持續,就會使往後的生活出現嚴重問題。
住院治療中心的男孩們,比大多數的創傷案例更能展現這些問題。他們幾乎每個人都被診斷為患有注意力與行為的問題,這顯示了創傷的影響,以及其經常遭到誤診的事實。不幸地,在學校的課堂上,解離與過度警覺的反應看起來與注意力缺失症、過動症或對立反抗症非常相像。出現解離反應的孩子顯然注意力不集中:像在做白日夢或「神遊」而沒有專注在課業上──其實他們已經對周遭的世界充耳不聞了。至於過度警覺的孩子,看起來會是過度反應或心不在焉,因為他們注意的是老師的語調或其他小孩的肢體語言,而不是上課的內容。
戰或逃反應引起的侵犯與衝動的行為,也可能看似反抗或故意作對,但其實這是之前回應創傷情況的後遺症,因為受創的孩子在那之後會不斷想起當時的情況。孩子們面對壓力時身體做出的「凍結」反應──突然的靜止,就像在路上被車燈照到的鹿──也常被老師誤解成拒絕服從,因為孩子在當下對任何指令都沒有回應。雖然不是所有注意力缺失症、過動症與對立反抗症都與創傷有關,但導致這些診斷的症狀與重大心理傷害的關聯,往往比任何人所想的都深。
(本文摘錄自《遍體鱗傷長大的孩子,會自己恢復正常嗎?》一書第62~67頁,感謝柿子文化 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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