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桑的十塊錢

文/蔡文傑

 

做完復健治療已近中午,走出醫院沒多久,手機就響起來。我看見對街的號誌燈已經轉綠,心想還是過馬路後再回撥給對方吧。於是,開著我的電動輪椅,加足馬力衝,終於越過了大馬路。

爬上人行道,左彎右拐地繞過一些障礙物,來到一家店面前,拿出手機回撥給對方。原來是弟媳打來問我中午想吃什麼,她順便要幫我買。

腦性麻痺在口語表達上總是極其困難,每說一字句都得皺眉裂嘴的。正說著,人行道上走來一位矮矮瘦瘦的阿桑,腋下夾著一個買菜用小錢包。以往在路上遇到有些阿伯阿桑,好奇心比較重,總側頭盯著我;面對這樣的眼光,我早已習慣,只要和對方不再四目相接,泰半都會無趣的走掉。於是,我繼續跟弟媳講一些瑣事。沒多久,竟然有個東西在我左手肘旁磨蹭;剎時,我倒抽一口氣,怯怯地朝它一瞥――竟然看到一隻手從我電動輪椅左側的手提袋抽出。不曾遭遇此等狀況的我,顫巍巍地將手機放在大腿上,用變形的右手壓著,另一手大力撥動控制桿將輪椅甩向左後方――啊?竟然是剛才與我錯身的那位阿桑,她睜大眼連忙作勢要我:「莫驚!莫驚!」手裡還托著一枚十元硬幣,向我示意的樣子,我還來不及反應,阿桑就把那枚十元硬幣丟進我的手提袋裡,快步離去。

阿桑走後,我下意識地俯身檢視那個為了自己拿取方便,不曾拉上拉鍊的手提袋,除了原本的水杯、隨身碟、鑰匙,還多了一枚十元硬幣。

翻弄著阿桑丟給我的十元硬幣,我在想,是否阿桑認為我沒有能力賺錢,並且只能全盤接受他人的施捨與同情?記得一次逛菜市場,看到新來的攤販,架上成堆地擺著令人垂涎的芒果,忍不住趨前買兩個,我怕老闆聽不懂我的話,邊說邊指著電動輪椅右側的手提袋,要老闆幫我拿錢;老闆卻不跟我拿錢,我吃力地想從手提袋裡抽出百元鈔票,老闆一臉和氣地直說給你吃就好!我難為情地趕緊回家,請老媽拿錢給對方。

施捨是為了證明自己真有憐憫之心嗎?還是本質上只是一種自我安慰,安慰自己還有能力給予;抑或只是民間做功德消業障的想法呢?倘若阿桑想的是做功德消業障,那為何不丟給我一百元?當然,我也是自私的。但阿桑如果真的憐憫我,為何不等我把電話講完再面對面拿給我呢?

猶記得,一次自己開電動輪椅回清水,悠然行駛西濱橋下,一位陌生男子騎摩托車突然靠了過來把我攔下,讓我嚇一跳。正當我內心跑出一些對我不利的想法時,陌生男子竟面露和善地問我欲往哪裡去?我支吾應了他,望著他難解的表情,映對著自己五味雜陳的難堪。然後陌生男子從口袋裡抓了一把硬幣,當下我大概知道他的意思,連忙推拒,並且作勢開啟電動輪椅要走;他連忙叫住我,直說:「不要緊!不要緊啦!」然後就將一把硬幣塞進我電動輪椅左側的手提袋,還要我路上小心點,便跨上摩托車,急駛而去。

如果那次在人行道上的阿桑是真的憐憫我,卻擔心直接拿給我會傷到我的自尊;那麼當時我在講電話,我的手提袋拉鍊又沒拉,要丟十塊錢進去,應該不易被我發現才對。而當我使力撥動控制桿將輪椅甩向左後方的剎那,阿桑驚慌的眼神,到底是因為什麼?

阿桑的那個十元硬幣,繼續在我的手心正面反面翻弄著……。

註:本文刊載於2010年5月13日《中華日報》副刊。

(作者因腦性麻痺導致肢體、語言障礙,從小不良於行。目前為作家,已創作近20年,也擁有美工設計專長。曾榮獲2014年第18屆中華民國身心障礙楷模金鷹獎與多項文學獎。本文摘錄自《總有天光日照來:蔡文傑散文集》  一書第183~186頁,感謝「白象文化」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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