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怡
父親何時開始記不得住了十年的自家地址,沒有人知道,因為在家裡,父親是個沉默的影子,久了就成了被忽略的存在。
週末回娘家,我坐在父親對面,卯足了精神做一對一教學,我不相信教了一輩子國文的父親,會在幾個文字與數字間跌倒。我說一遍地址,請他複誦一遍。第一遍他漏了「二段」,第十遍他漏了「四樓」,第二十遍他漏了街名。原本信心滿滿的我,彷彿是充氣彩球,現在球被針扎破一個洞,軟綿綿地倒在沙發上。父親露出一貫靦腆的笑,他自己也不相信。
經過腦神經內科做電腦斷層、MRI、數學、記憶等一連串的測試,證實父親有血管性兼阿茲海默失憶症,醫師提醒我們,證實生病並不表示開始生病,最好能找出更早的蛛絲馬跡,才知道他的病史到底有多長。
我努力追憶,要在尋常的日子中找出不尋常的痕跡……
一年多前,我約父母來我家中小住,三人在客廳閒聊家常,夕陽被紗窗篩過,顏色如蜂蜜般焦黃,讓那個傍晚有了甜甜的味道,因此我想起好久沒吃蛤蜊絲瓜湯了,準備明天去買新鮮蛤蜊。這話題結束了一會兒,在家庭聚會中很少發表意見的父親,突然開口:「什麼是蛤蜊?我這輩子沒見過蛤蜊,也沒吃過蛤蜊!」
我曾在美國住過十六年,自己由二十二歲的青春年少住到快四十歲的中年。這寄居異鄉年間,曾多次返臺探親。每次回來,除了探望父母,細數他們增添的魚尾紋與白髮,另外就是彌補舌尖上的鄉愁。蓮霧、芭樂、鳳梨是水果首選,至於臺灣小吃那就數不完了,韭菜盒子、餛飩、貢丸湯,清炒綠竹筍,我列出清單,照表操課,一樣一樣完成。後來兒子長大,在美國念大學時也學我這一招,每個寒暑假從不留戀美國,一定回臺灣,生煎包、蔥油餅、湖州粽、蚵仔麵線,成為他這個ABC的鄉愁。
只是返臺時日有限,用餐的頓數也有限,怎麼吃都消化不掉我那張長長的單子。某天上午,我剛吃過炭烤燒餅夾油條後,父親默不吭聲地消失了半小時,原來他騎著腳踏車去菜場買了一大袋子的新鮮蛤蜊回來,放進白鐵鍋的滾水中一燙,蛤蜊如鮮花般開出一鍋大大小小的燦爛,肥滋飽滿的蛤肉,鮮甜不僅在齒頰舌尖勾留,更隨著熱氣蒸騰,跳躍在空氣裡。沒多久,眼前堆起如小山般的蛤蜊殼,我飽餐的豈僅是原汁原味的美食,更是親人的溫暖與窩心。這一頓餐後「點心」是那次返臺的意外收獲。
母親不喜歡我太接近父親,所以我只能把對他的愛與感激放在心裡。從此蛤蜊成了我每次返臺美食清單上第一選項,每次都是父親去買、去挑,還陪著我一起吃。
這樣的父親說他一輩子沒見過、也沒吃過蛤蜊。
窗外豔陽高照,是個大熱天,但我眼眶溼冷,眼神定格在回頭忘的時空隧道裡,定格在那堆蛤蜊殼上。我們的疏忽大意,拖延父親快兩年的治療。我心急地請假去「老人福利推廣聯盟」申請「愛心手鍊」,然後去「失蹤老人協尋中心」領取,立刻送去娘家,給父親戴上,心中才稍覺心安。
幾個月後我發現父親手鍊不見了,「愛心」不知被拋去哪兒,這才明白,父親用幾個月的時間脫掉那羞辱他的標籤,原來父親只是記憶缺損,他和其他正常人一樣擁有一切該有的,包括他的自尊。
雖然腦子有些問題,父親的筋骨卻很硬朗,很能走路,這或許跟他年輕時做過流亡學生有關。他用雙腳走出農村,沿著黃河由山東、河南、湖北、陜西走入大後方四川,最後定居重慶。所以家中買菜、買水果一向是父親的工作,他也樂此不疲。不戴愛心手鍊的他,在每天例行的路上突然忘了回家的路,他提著大包、小包的塑膠袋,在路邊茫然發呆,比他當年離開老家,走出天涯還要茫然。
所幸臺灣是個人情味濃的地方,一位年輕美眉注意到這老爺爺的奇怪行止,細心問了幾句話後,送他去附近的警察局。感謝父親還清楚記得自己的名字,警察先生一查電腦,就將離家不過三個街口的他送了回去,送回父親迷航腦海中,已沒有地址的家。
天下沒有不老的人,應只有不老的記憶,但怎麼父親的記憶卻老舊破損?他腦中缺失的空白,我該用什麼去填滿,去縫補?夜幕升起了,我仰首,一臉落寞承接滿天的星光。
(作者現任臺北市婦女閱讀寫作協會副理事長,專欄作家。本文摘錄自《忘了我是誰》一書第22~25頁,感謝「時報文化」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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