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怡
父親當初被驗證出來有失智現象時,母親仍在世,父母兩人都八十多歲,父親開始晝夜分不清,會在半夜起來洗頭洗澡,差點將洗地的清潔劑誤當洗髮精,讓母親不勝其擾。為了減少母親的負擔,我著手找尋幫手。
有強迫症的母親很難接受外人長住,所以暫時不考慮外勞,我向臺北市社會局老人福利申請銀髮族居家照顧。
經過一連串的手續與家訪評估,好不容易通過每週八小時的看護協助料理家務。這看護五十多歲,衣服簡樸,個子不高,有張平凡大眾臉。我先指導她按照藥袋說明,安排父親每週的用藥,將紅黃綠白各色藥丸,一一放進標有早、午、晚與睡前的小方格中,吃的時候只要照格子執行即可。
午餐時刻快到,看護進入廚房沒多久,探頭出來問坐在廚房門口的我:「請問蝦仁炒蛋怎麼炒比較好?」並不擅於烹飪的我腦子裡盤旋,是該先炒蛋還是先炒蝦仁,尚未開口回答。斜躺在客廳沙發上,混身不舒服的母親,突然坐直了身子,且提高嗓門大聲回應:「我是這家的女主人,妳不問我,妳問她有什麼用?」母親用手指著我,好像她跟我完全沒關係似的,我一時困擾到底失智的是父親,還是母親。
母親一生與女人為敵,這或許和她生母早逝,愛她的父親娶了繼室後對她態度大轉變,造成她心中永遠的痛,母親總覺身邊任何女性對她都會造成威脅,包括自己女兒。
一個禮拜後的某日,看護按母親指示將毛毯拿去乾洗,父親閒著沒事就跟去了。父親頭腦雖不靈光,自己出門會迷路,但他腰桿直,腳力好,以前家中所有雜事都由父親包辦,喜歡外出看花花世界。當他和看護一起回來時,手上多了一個蒸得白胖飽滿的肉包子,也多了幾許笑容。母親厲聲責問:「哪來的包子?」父親毫無心理準備,傻傻回頭看了一眼看護。下一秒鐘,他手上的包子已被母親揮到地下,且說:「不能撿,不准吃。」
躺在陰暗臥室休息的母親,見到父親和女看護從門外帶回來的陽光與喜悅,不覺溫暖,只是刺眼,口中一再數落父親:「以後看護外出,你不用跟隨。」
在我家,父親一向是沉默的影子,他總是擠壓自己,把自我縮到最小,現在他更像做錯事的小學生,哪也不去,拿著一本聖詩坐在客廳裡小聲哼唱。
母親很早就走入地方教會,她特別需要上帝的愛來填補內心的黑洞。父親是八十歲以後為了陪母親,開始進出教會,他說喜歡唱詩歌才受洗的。從此他身邊總帶著本福音書房出版,棗紅色封面的《詩歌》,內有七百多首有音符又標有簡譜的歌本,父親忘了剛才的不愉快,一面打著拍子,一面哼唱他最熟悉的〈活在生命光中〉、〈奇異恩典〉等歌。在客廳掃地的看護,似乎也有些健忘,瞄了父親一眼,隨口一句客套話:「爺爺很會唱歌喔,下次你要教我……」她話未說完,母親已經鐵青張臉,站在房門口,提高嗓門說:「明天起,妳不用來工作了。」
接獲母親十萬火急的電話,我趕到內湖,苦口婆心勸母親千萬別辭退我費了好大力氣才申請來的看護,但強硬的母親當我的面,自己打電話到社會局把看護辭退了,她的幹練證明她絕對沒失智,她只是強烈地忌妒。
非常挫折的我以為個性暴烈的母親,一生受躁鬱症所苦,老來雖體衰,精神仍亢奮無法安定,是個特例。
後來聽到美玉、至敏先後跟我說他們母親的故事,我才驚覺異乎常理的醋意是阿嬤老化的病徵。
美玉是我以前在美語界工作的伙伴,每次午餐時刻她最愛分享她父母感情甜蜜的故事。她說父母總是在晚霞豔麗的黃昏,手牽手,迎晚風,在景美溪邊漫步個把小時,然後回家一起下廚作羹湯。
後來美玉移民加拿大,我們十年後才再聯絡上,發現她滿腔苦水,不停地抱怨父母老年不能相處。
她父親七十多歲兩腿膝蓋嚴重磨損,無法走路,不得不請年輕外勞抱老父上下輪椅,進出廁所。沒想到這必須的照顧是夢魘的開始,從此家無寧日,老太太天天吵鬧:「二選一,你要她,還是要我?」
美玉弟弟趁上海工作之便把母親帶走,硬拆開這對結褵五十年的老夫妻,大家才有安靜日子過。
另一位合唱團裡的朋友志敏說,她的老父親跟年輕外勞出門,被母親鎖在門外不知多少次,搞到鎖匠替他家換鎖一律打七折。
歲月飛逝,當父母都離開人世,我們自動被升格為老人。屬於父母的或許終將屬於我們,疾病、老化一個倚著一個來臨,我不知該如何避免失智或強烈的嫉妒心,我只能從今開始珍愛另一半,並努力保持對生命的熱愛與好奇,閱讀、寫作、旅遊、運動。祈願永遠忙於學習的自己,無暇在瑣事上耗費心力、體力,把自己與伴侶燒個灰飛煙滅。
(作者現任臺北市婦女閱讀寫作協會副理事長,專欄作家。本文摘錄自《忘了我是誰》一書第122~125頁,感謝「時報文化」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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