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來留下來吧

文/蔡怡

 

弟弟要過五十歲生日時,我跟八十七歲的父親說:「一起去慶祝你小兒子五十歲生日。」失智的父親愣了一會兒,回了我一句:「瞎說,我都還沒五十歲呢,小兒子怎麼會比我老?」

弟弟和我年紀相差頗多,他念國三時,我已經大四了,最後一次暑假回南部的家。某日,在客廳看報,聽到紗窗外單車棚下,弟弟正和同學討論該念哪間高中才好。他兩人狠批我們鎮上唯一的省立高中,說它升學率差,學生都進不了名校。接著弟弟的同學沙啞著沒變完整的低沉嗓子說:「這所高中,除了幾年前大爆冷門,莫名其妙蹦出個學生考進臺大,從此空前絕後,再也沒有學生進國立大學。」

弟弟半天不吭聲,大概不好意思承認那個莫名其妙的人就是他姐姐,一個始終堅持念書靠自己,不靠學校,不靠老師的姐姐。弟弟最後決定參加大城市的聯招,考取第二志願,並以通車辛苦為名,在學校附近租屋而居,週末才回家。

弟弟的高中生涯我了解不多,因為我已經赴美留學,且嫁為人婦。猶記出國前,年紀小小的弟弟還會私下勉勵我:妳拋棄臺灣研究所學位出國,結了婚,也一定要念個學位出來。

我們家一向是慈父嚴母,功課生活都由母親監督,這或許和父親來自農村有關。爺爺奶奶是文盲,他們用幾十石小麥去換學費,供會念書的父親在外縣市讀鄉村師範,不過寄望父親能在農村小學教書,並幫家裡記帳。爺爺奶奶沒有能力過問父親的功課,這就發展出父親對我們兄妹的「無為而治」。他的「無為而治」在我和哥哥身上平安無事,但卻受到弟弟的挑戰。

我們三兄妹個性不同,最得母親寵愛的哥哥個性直,只會硬碰硬,所以小時候吃不少暗虧,挨母親打最多;我則先把自己管好,再躲得遠遠地讓母親管不著;弟弟最高招,表面唯命是從,但等母親夜間「巡房」完畢,他就從窗口跳出,蹺到外面和朋友遊蕩,凌晨才返家。母親完全不知情。

弟弟搬到大城市寄讀,他的作息更沒人管了,直到家裡陸續接到弟弟在校曠課通知與「滿江紅」的期中成績單(應是弟弟未及時攔截的漏網之魚),才知大事不妙。

從不動氣的爸爸這下急了,何況他身後還有如火山爆發般焦躁的母親,怕麻煩的父親不得不坐火車進城了解狀況。

他先去教室,撲個空,轉身去弟弟租的房子裡找。房門沒鎖,室友不在,冬陽照滿室生輝,有微塵浮飄在光束下,那分寧靜,突顯弟弟在被窩裡不知今夕何夕的酣聲特別刺耳。父親怒火中燒,一把掀起那床他替弟弟買的開滿太陽花的棉被,把弟弟從睡夢中抓起來,上去就是一拳:「你太讓我失望了!」這該是從沒打過我們,從沒惡言相向的父親,所能說出最重的一句話。

或許父親太生氣,還年輕的他才揮一拳出去,居然就累倒在床邊椅子上,氣喘吁吁。倒是被吵醒的弟弟,還在朦朧中,摸摸臉頰,一點也不痛。

「我打了他一拳耶!」父親反覆地說,在弟弟五十歲生日。他臉發光,眼發亮,整個人非常激動,但不像威嚴的父親,倒像做錯事的小孩,有好幾分靦腆,更有無限歉意。

我不知道這一拳是否有效,後來弟弟大學考了三年,最後考上臺大。

弟弟五十歲生日時,妻小已移居國外。我們和父親就在家附近的北方館子慶祝。喝熱騰騰的小米粥,吃滷得暗紅、溢著肉香的牛腱子,咬一口燙嘴燒舌的蟹黃小籠包,沒忘了要配一碟五香花生米,父親的最愛,慢慢咀嚼舊時光的好味道。

飯後爸爸興緻高昂,滿臉含笑說:「你今晚留下來吧,我的床好大,可以睡兩個人。」說著,他像愛炫的小孩,牽起弟弟的手走進臥室,得意地介紹。父親一生淡定,常被母親譏為「木頭人」,那晚他熱度可是百分百,幾可融冰化雪。但弟弟一再推辭:

「不方便啊,我菸癮大,睡前還得喝點酒才能入睡……」

「陽臺讓你吸,冰箱紅酒任你喝。」

父親的熱情,我的挽留,沒有留下弟弟。最後父親隔著玻璃大門,一再地和已進入電梯的弟弟揮手,上揚的嘴角仍不斷地呢喃:「留下來,留下來吧。」

兩個月後,弟弟來家中便飯,他走進玻璃門,父親表情有些呆滯,我趕緊介紹:「爸爸,你小兒子來囉!」父親客氣地擠出笑容,轉頭悄聲對外子說:「我女兒瞎說,這位只是你們請來吃飯的客人……」

我不由得想起那個夜晚,父親隔著玻璃門,一再揮手,口中不斷呢喃:「留下來,留下來吧。」

原來人間事,有些留得下來,有些,留不下來。

 

(作者現任臺北市婦女閱讀寫作協會副理事長,專欄作家。本文摘錄自《忘了我是誰》 一書第83~86頁,感謝「時報文化」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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