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變

口述/黃奕勝、撰文/蔡韻瑾

當病變成癌症

2016年9月份。

原以為只是例行檢測,三個月前一切安心健康真好呢!奕勝和媽媽說說笑笑走進醫院。

四年前換肺之後,奕勝真的用心計較得之不易的健康肺,他牢記移植護理師玉玫阿姨所有的叮囑,瑣碎細項一樣也難不倒他。

例如關於能吃的蔬食、水果,剝皮的無皮的削皮的,其他人還搞得七葷八素,他早胸有成竹一清二楚。還有藥物,絕不可遺漏或減量,萬一發生時的作法,以及身體可能產生血液感染的變化及照護。更別提多如牛毛的照護小細節加上心理保健。

在換肺第一年他仍然不時有慢性排斥症狀,有時看似初期感冒症狀亦需住院多加留意。

從第二年起像新好肺元年,他一天比一天穩定舒服,開始赴日旅遊、每週上課學日文、在病友會活動還活潑上台帶動唱跳呢!一切都在控制之中。

所以那天切片檢查;大家都愣住了,包括奕勝自己。

當年肺臟移植時的攪局者――褥瘡,墊伏四年之後,竟以變本加厲之姿,重新侵襲奕勝,狂亂令人猝不及防。

褥瘡已病變成「麟狀細胞癌」,且進展至第三期,亦即病灶穿透表皮,附近淋巴結已受到侵犯。才剛熬過號稱「心臟之癌」IPAH的窮山惡水,怎麼不治之症還不放過這個善良美好的孩子?

「這是器官移植的『不可預測風險』」徐醫師也不勝惋惜的說。

從今爾後,不只是胸腔外科移植問題了,得與腫瘤科醫師會診,才能好好平衡治療奕勝再次被侵襲的身體。

 

靈犀

幾乎是同一時間。

一向關注奕勝家庭的罕見疾病基金會心理衛生專員Meg,手機同時響起。

那頭是奕勝父與子。爸爸泣不成聲,奕勝強作鎮定。

在得知奕勝的褥瘡病變成皮膚癌那個夜晚。

錯開的空間裡,父子同時記掛著對方。

爸爸說:「竟然再患……不治之癌症,我是大人都無法接受,奕勝要如何承受,Meg您能來安慰、平撫奕勝的心情嗎?……老天到底要給孩子多少折磨啊~」

而奕勝也說:「Meg阿姨,我……還好,但是這一得癌症,不知還能走多久。最擔心爸媽跟家人,尤其是媽媽。媽媽又哭了……拜託你好好照顧他們……」

無言哽咽。

不捨之情讓每個人一再崩潰。

這麼拼盡心力去愛惜守護的家,無憂的天倫夢只有短短三年多,又將被掠奪夢碎嗎?

據說,相愛的對方,遇重大事件會在彼此心靈投影,互有靈犀心意相通,為了更恆久相守。

本意良好的默契,此次為何如此令人心碎?

 

平衡

奕勝的難處在於,由於身體將新移植器官當作外來物,所需服用抗排斥藥劑是抗免疫力性質;而癌症藥物,又需要提高免疫力。基本上兩者互相牴觸。

因此抗癌與抗排斥就必得要徐醫師與腫瘤科陳偉武醫師小心翼翼地,進行抗衡。

像個天秤,或是蹺蹺板。每次住院,都得拿捏好輕重,讓負責免疫力的白血球血小板等血液指標,指數不能抬太高也不准壓過低。

褥瘡清創的傷口始終未癒合,只好手術取部分臀部填補在尾椎部位。

高隆那塊椎肉,位置靠近中線,讓奕勝正坐也壓迫,側坐也壓到,仰躺也不舒服。看在家人眼裡,難受而心疼。

奕勝沒難過太久,心思放在開始動腦調整身與心的平衡。

這一調整,就看出他多年來,練就一身「相對平衡」 之功力。

痛,也是相對。

眼前可貴,平衡相對

世事難料,事事無絕對;只有相對。

世事無常,能看見並珍惜眼前可貴,才能找到平衡點。

眼前可貴,像是空氣,就算一百萬人不在意,其中個位數IPAH患者卻得花上生命代價求取。

平衡相對,像是疼痛,小時最怕的皮肉痛,日後轉成挨不盡的針劑手術,卻能救命。

眼前可貴,像是每天見到家人,也許轉眼成空。例如阿公白髮人送黑髮人舅舅那一程。

平衡相對,例如公平。他再也不像孩提時要求跟妹妹要相對等的禮物,因為無形的愛,他得到更多。

 

終身學習課題

一般學生在拼大學聯考那年紀,奕勝正長住在台大醫院為他的心肺拿命拼搏;當正常大學生四年後畢業,要進入社會闖關時,奕勝發現自己罹患癌症,面臨生命更沉重負載量。這是一門「終身學習」的課題嗎?

向來冷靜沉著的靠山爸爸忿忿不平,向天抗議,臉書少見的情緒字句:

「老天爺你也太冷酷無情了!我拒絕接受!……奕勝罹患癌症……人生不平!人生很累!人生很苦!人生很難!……」一路長途跋涉,心志已風雨飄搖。

一向是「希望放遠,走步踏實」 的奕勝倒是淡定反應。

相對於從前隨時有獰死危險的不可逆IPAH病症,以及夜半不時上救護車送急診的心肺衰竭痛楚,還有許多愛他的人等在加護病房外那九死一生的葉克膜、換肺的難熬日子……

比起來,癌症多許多醫療空間,一種定期放療化療就會轉好的治療方式。

他淡然說:「對我來說,癌症只是忽然多出來的一個疾病而已,就像是普通的小感冒那樣。」

那就只是一個過程而已。

他想更重要的是,這過程要如何適應度過。

 

平衡支點

妹妹昱綺長相可愛,卻有著超齡的獨立個性。

她形容:「哥哥身上從喉嚨到肚臍以下,繞過肩膀到脊椎骨到尾椎……到處都是大大小小受傷的、手術的疤……看起來就覺得很痛很痛……

有時我試著學他的姿勢坐著、躺著,有時只是轉個身,都難受啊!很不好找到支點!我不知道他怎麼辦到的?」

我也想知道,怎麼辦到的。

採訪中,奕勝從頭至尾保持淺棧微笑。我幾乎忘了他後面靠尾椎那兒有腫塊唐突的隆起。只見他坐沙發時,椅墊時時挪位,喬上下移左右,不時還站起身走走。

就在一個像是伸懶腰動作時,我問:「是放輕鬆讓自己舒服的姿勢嗎?」

他仍笑著。誠實的答案讓我羞愧。

「對我來說,其實沒有舒服的坐姿,不管怎麼坐都一定會壓到後面這一塊……」

「我喬姿勢,是讓正痛最痛這一點緩一緩,換成沒有那麼痛的支點平衡……就這麼互相輪著。」

「一定可以找到相對比較不痛的部位輪換的。」

連疼痛,都是相對的。

找到平衡,就好。

令人動容而且衷心佩服。尤其他始終如一漾著笑意講這段話。

奕勝正港是貨真價實的生命鬥士,從身體到心理,由內而外。

(本文主角8歲罹患罕見疾病「原發性肺動脈高壓」,至今病魔依舊肆虐。本文摘錄自《報告老師,我才不會放棄!》 一書第202~207頁,感謝大旗出版社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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