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入砂眼防治 為臺灣公衛立功

文/林秀美

 

陳振武在臺大醫院服務期間,正值臺灣砂眼盛行的年代,那時國民政府剛接收臺灣不久,百廢待舉,砂眼罹患率逾八成,部分西部沿海地區甚至高達九成,砂眼可說是當時的「國民病」,夜市到處可見「洗目睭(台語,意即沖洗眼睛)」的景象,眼科醫師則被視同「洗目睭」的赤腳仙仔,社會地位不高。

但陳振武不在乎社會眼光,全心全力投入砂眼防治工作近20年之久,讓臺灣得以擺脫砂眼疫區汙名,還因治癒臺南一位吳姓知名企業家夫人的砂眼,而為高醫「賺」進一輛177萬元的視力保健車。

砂眼國民病

砂眼是人類古老的疾病之一,它是由一種介於病毒與細菌之間的披衣菌(chlamydia)所引起,會使原本平滑的結膜長出很多細小如砂的顆粒狀,因此稱之為「砂眼」。早在日據時期,臺灣砂眼就很盛行,據臺大醫院眼科日籍教授茂木宣的調查,當時臺灣砂眼盛行率高達83%,且引起不少合併症,是造成失明的主因之一。

陳振武的弟弟陳振邦說,鄉下人稱砂眼為「砂粒仔」,誤以為是砂粒跑進眼睛所致;由於砂眼造成眼睛很不舒服,一般人會習慣性用手揉眼睛,結果愈揉愈癢,用力過度還可能揉傷眼角膜,很多老人眼睛布滿血絲、分泌物,痛到兩眼睜不開,導致視力減弱,甚至「青瞑(臺語,意即失明)」。

當時民眾欠缺醫藥常識,不知砂眼會經由共用毛巾傳染,加上鄉下普遍貧窮,買不起毛巾而全家共用一條的情形比比皆是,只要一人感染砂眼,全家大小無一倖免。陳振邦說:「我的家境還不錯,也只有二條毛巾,我爸爸、哥哥和我共用一條,媽媽和姊姊共用一條。」

民眾偏好「洗目睭」

日據時代,對於砂眼的治療方法,主要採取「洗眼睛」及「刮結膜」。所謂「洗眼睛」就是將藥水裝進針筒或有推進器的容器中,對著病人的眼睛噴灑,病人則手持漏斗狀的容器,置放眼前接收噴灑出來的藥水,避免藥水滴到身上。此場景在光復後的夜市、傳統市場仍到處可見,以為只要把砂粒沖洗出來就會痊癒。當時還流傳一則笑話:「只要知道砂眼,並會『洗目睭』的保健員,就可當眼科醫師了。」

陳振武的父親陳清研究漢醫,對眼睛紅腫、痛癢、乾澀,尚能藉由「洗眼睛」來舒緩症狀,但對砂眼就束手無策,看到很多老人因此失明,內心焦慮不已,所以寄望陳振武將來當個正港的醫師,能找出更好的治療方法,免於病情加重,甚至成盲。

陳振邦說,二哥在臺大醫院實習結束後,面臨選擇科別的關鍵時刻,曾回老家和父親商量,當時二哥已胸有成竹,傾向選擇眼科,父親也很贊同他的想法,就這樣走上眼科之路。

投入砂眼撲滅計劃

1954年,臺灣省衛生處在世界衛生組織(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簡稱WHO)及聯合國兒童基金會(The United Nations Children’s Fund)的協助下,成立砂眼防治中心,與臺大醫院眼科合作進行大規模的「砂眼撲滅計劃」。此一計畫由臺大眼科主任楊燕飛主持,陳振武和臺大同事張榮茂、劉榮顯、洪祖恩、李培飛和沈啟文等醫師都參與,其功效是臺大眼科最重要的成就。

那時候,砂眼病原體披衣菌已被確定,砂眼不再是一般人以為的「砂粒跑進眼睛」,而且特效藥物如「四環黴素」、「紅黴素」等也已問世,不必連續點藥,做間歇性點藥治療就能收效。臺大眼科先於臺北師範學校附屬小學、臺北女子師範附屬小學及臺北縣烏來國小等六所學校做防治實驗,陳振武負責督導烏來國小的防治工作,共檢查了177名學童,發現罹患率高達75.1%,遠高於市區學校的罹患率46.9%。

之後,陳振武每星期搭乘聯合國兒童基金會提供的吉普車,往返臺大與烏來國小間,發放砂眼藥膏並做衛教宣導,讓學童每天上學及放學時各點一次,一個月連續點六天,反覆治療六個月後,再做鑑定檢查,結果治癒率為77.1%。有了良好的實驗結果後,全省防治工作陸續展開,動員的各機關工作人員及學校老師、醫護行政人員多達數萬人。

見證眼科醫師當總統

1956年陳振武獲世界衛生組織獎學金,前往北非洲、摩洛哥、突尼西亞等國考察砂眼防治業務,為期四個月。在英屬殖民地錫蘭(今斯里蘭卡),結識當地一名眼科醫師,這名醫師照顧了數萬名砂眼患者,使他們免於在黑暗中摸索的命運,後來成為該國總統。「眼科醫師也能治國」,對當時年輕的陳振武教授帶來極大的啟示,返臺後更加積極投入砂眼防治工作。

1957年他南下創辦高醫眼科,仍繼續兼任臺灣省衛生處砂眼防治中心眼科顧問,並將砂眼防治工作延伸到南臺灣各鄉村聚落。他培訓了一批批防治人員,作為對抗砂眼的先鋒部隊,並改進診斷與治療方法以降低感染率。那個年代,眼科並未受到重視,眼科醫師更被視同在夜市擺攤,替人「洗目睭」的赤腳仙仔,醫學生畢業後大多不願從事眼科,因此,解決眼科人力不足,成為砂眼防治的首要目標。

當時的防治人員大多是學校校護及老師,陳振武訓練他們如何檢查學童是否感染砂眼,並改進診斷及治療方法,以降低感染率。那時WHO有配置車輛及藥物,陳振武每星期都搭乘美援的吉普車,翻山越嶺,到各地衛生所及社區鄰里辦理講習、發放眼藥膏,並為學童檢查砂眼,同時進行衛教宣導,每個地區連續追蹤六個月,直至疫情獲得控制,才又轉戰其他地區。

陳振邦說,1979年他奉調偏遠的高雄縣杉林國中當校長時,二哥的足跡已比他跑得更遠,深入近中央山脈的甲仙鄉,當時鄉間大多沒有柏油路,山路滿是砂土,吉普車顛簸行進中揚起滿天風砂,抵達目的地時,滿身都是塵土。

對抗砂眼二十年

但路途再遙遠,陳振武一點都不覺得苦,因為還有比他更苦的砂眼患者。陳振武每到一個地方,除了檢查眼睛外,還會到患者家裡看看衛生條件,是不是有共用毛巾的情形? 往往不出所料,幾乎家家都共用毛巾,有些毛巾用到破爛不堪,還捨不得換新。他總是不厭其煩地告訴居民,把毛巾分開使用,並養成勤洗手的習慣。此外,眼睛若不適要找眼科醫師診治,勿隨便到夜市「洗目睭」,以免疾病更難控制。

經過近20年漫長的追蹤治療與衛教宣導,這個再發率高的頑疾才被「壓」了下來。至1971年,全臺學童檢查逾240萬人,砂眼罹患率降到1.8%,防治成效顯著,WHO宣布臺灣的砂眼已不構成公共衛生問題,砂眼防治中心才功成身退。此計畫成功是世界上首度被證實有效的防治方法。

時至今日,古老的眼疾已很少見了,早年在夜市裡「洗目睭」的場景,也已走入歷史。臺灣砂眼防治成功,象徵國內公共衛生向前邁進一大步,也是國內眼科發展的一大成就,陳振武當年付出的心血,功不可沒。

治癒企業董娘砂眼

經過數十年的淬鍊,陳振武診治砂眼的功力,已臻爐火純青的地步。二、三十年前,臺南一名吳姓企業名人的夫人罹患砂眼,看遍各大醫院都診斷不出來,苦不堪言,後來經前臺大醫院院長楊思標介紹,轉向陳振武求診,陳振武一看就知道是砂眼,對症下藥,三次門診就治癒,該企業名人高興地向陳振武說:「阮某目睭終於好了,我今晚可就好睏了。」

楊思標與吳姓名人是親戚,由於是楊思標介紹來的病人,陳振武不好意思收費,兩人推來推去,吳就問:「那高醫缺什麼?你告訴我。」陳振武想了一下說:「高醫缺一輛視力保健車。」吳二話不說當場就簽了支票。消息傳回高醫,大快人心,直呼:「賺到了!」陳振武的學生、目前在高雄市執業的眼科醫師陳文甲笑說:「三次門診『收費』177萬元,在臺灣找不到這麼昂貴的門診!」

事實上,砂眼在臺灣並沒有完全絕跡,1986年5月25日《民生報》醫療保健新聞版就引述了陳振武的研究報告,「每當有流行性角結膜炎時,老人在長期接受類固醇治療後,常會使砂眼復發,持續數月不癒。」但很多年輕醫師因久未見這古老疾病,而輕忽它的存在。

陳振武常提醒年輕醫師說:「新進醫師不必急著看艱深、罕見的疾病,學會把簡單的疾病看得專精才重要。」他的學生、在南投執業的眼科醫師陳信利猶記得恩師說過的一句話:「我雖然是青光眼專家,但真正讓我成名的是砂眼。」

這位砂眼防治先驅者,早年協助政府防治砂眼,讓國人擺脫「砂粒仔」之苦,重見世界的美好。他也因此榮獲行政院衛生署第11屆醫療奉獻獎的特殊貢獻獎,獲總統陳水扁召見,還有一等衛生獎章、醫師社會服務績優獎等殊榮,並登上中華民國現代名人錄。其醫者典範,足為後人表率。

(陳振武醫師是台灣砂眼防治先驅者,也是全台首座眼庫及《眼角膜移植條例》的催生者;他的青光眼療法更是獨步全球,廣為各國論文教科書所引用。本文摘錄自《重啟靈魂之窗–陳振武醫療奉獻之路》一書第165~175頁,感謝「遠景出版」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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