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堯
「哇呼!敬堯你總算回來了!」小正見到我,動作大得如是襲胸之狼將手裡話筒險些連同話機一塊拆了,不分青黃赤白黑急急塞進我懷中:「快救救我!我實在不知如何繼續講下去,她說的什麼青樓夢還是黃鶴樓夢,到底是啥玩意?」
「喂喂!你你你總要先跟我說電電電話裡的人是誰?」
「還有誰!當然是我們班的悲情才女周靜純,交給你了,拜託拜託!我需要拉個屎清醒一下被她搞到抓狂的腦袋……」
「喂!小正!等一下!我要跟她說什麼啦?」他已倉皇閃出門外:「隨便你,千萬別說我躲她就好!」我不禁暗想:「有這麼誇張嗎?」心情既緊張又有點興奮開心將話筒湊近耳旁。(嘿!沒想到我今天竟有如此好運能跟靜純講到兩次話,這是否表示我們之間很有緣?)
我人尚未開口,已聽電話那端靜純輕嗔無奈的聲音:「是《紅樓夢》!不是什麼青樓黃樓好夢一場!你到底是不是國文系的?」
「哈……哈囉!靜純,我……我是林敬堯……」
「噢噢!對不起,我不曉得是你,小正落跑了嗎?他竟連《紅樓夢》是什麼都不知道。」
「妳喜歡《紅樓夢》嗎?我也很喜歡。」我漸漸擺脫剛接起電話的焦慮,開始感到自己有和她繼續聊的自信,主因是曹雪芹原著《紅樓夢》,我高中就讀完了,假如從這個話題講起,相信我能跟她說上三十個星期:「而且……」我頓了下:「我覺得妳一定很喜歡裡面那首〈黛玉葬花詞〉。」
「你怎麼知道?」靜純話聲充滿驚奇:「我何只喜歡,是非常喜歡;哼!我跟小正說〈黛玉葬花詞〉,他竟然問我大魚炸花枝是什麼好吃的東西,還說他只聽過逢甲夜市有家賣魚的叫『魚要醬吃』,真是氣死我了,沒想到你竟然知道我喜歡這首詞。」
聽她欣喜的話聲,我不覺有股如沐花雨的美妙感受:「沒什麼啦!只是直覺而已,其實從很早以前,當我第一次見到妳,我就覺得這首詩和妳給我的感覺很搭。」
「唉!假如學弟像你一樣這麼了解我就好了。」
我心頭一沉:「學弟是妳男朋友嗎?他做了什麼讓妳不開心的事?」
「我一直暗示他,給他機會來追我,他都只是冷冷淡淡的,叫他幫我倒麵,他竟然叫我自己弄,真是氣人。」
老實說,聽她帶點小女孩氣惱跺腳的話音,真有些忍俊不住,發覺她比我原先以為的還天真爛漫:「嗯嗯!他實在太不體貼,對妳這種美麗女生的溫柔暗示,還不懂好好珍惜,實在該打;要是我,不用說為妳倒麵,餵妳吃麵都沒問題。」(你確定你餵她吃麵不會餵進鼻孔嗎?)
她輕嘆聲,隨即恢復雀躍語調:「我們別談他了,還好現在有你了解我,呵!你最喜歡《紅樓夢》裡哪個人物?」
「我最喜歡探春。」
「唉唉!你不喜歡林黛玉喔?」我的回答似乎令她有些失望。
「我不喜歡小說裡的林黛玉,因為……」聲音極之誠懇:「小說裡的黛玉不是妳。」
「你……你怎麼知道……知道我常把自己想像成林黛玉?」
我輕聲續道:「因為妳一直就讓我有這種感覺,妳就好像小說裡動人的女主角,卻比她們更美更有味道。」靜純突然沉默,我心下一驚:「我這樣說,妳生氣了嗎?」
「沒……沒有……」她語調帶縷夢囈的溫柔:「謝謝你,這是我聽過最令我開心的讚美,明……明天晚上我還能打來跟你聊天嗎?」
「妳願意繼續跟我聊天?」我簡直高興到需要插管急救。
「你……你不願意嗎?」她的話聲釀著哭音。
「我當然願意,百分之兩千的願意。」
「那……晚……晚安囉!」話筒那端滿溢柔情輕輕掛上,我仍緊拎話筒遲遲不捨鬆手,自內似能嗅到她髮上的清雅甜香,腳步虛浮回過神:「呃!我哪時蹲到寢室外了?」
眼前只見小正、國強和阿華田皆目不轉睛、似笑非笑瞧我:「你也太強了,可以跟她唬爛這麼久,你知道現在幾點了?」
「呃!幾點?」我忽然發現宿舍長廊人畜俱寂,雖然半夜三點偶也聽聞有人五音不全唱著「站在高樓上」,不過此時男宿真可算但聞風聲,不聞人語。
「差兩分就要凌晨一點。」小正不可思議說:「我從來沒法跟她聊這麼晚,你……」他後面的話我已沒去細聽,僅站在那兒帶點呆氣微笑回憶適才與靜純交談的感覺,從她於我記憶中深耕的話語,我可以想像此際她在枕上漾著滿足笑靨、動人心弦的熟睡臉龐。
「妳知道嗎?靜純……」我語聲溫柔:「我常在想,我以後一定要和心愛的人手牽手,一塊坐在樹下,背倚樹身對唸彼此最喜歡的詩,看微風吹落葉子,一片片滑過她的長髮一定很美。」
「嗯!我能想像那種感覺真的很美,那……」她語帶嬌羞:「那也是我希望……希望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情景,肯定很浪漫……」
從那日起,每到晚上十點,我只著魔般留在寢室巴望話機等待靜純來電,或者乾脆自己拿起電話,兩人於電話線上天南地北為彼此編織浪漫氛圍、幸福藍圖,若有意若無意將自己化身為對方言語中的「心上人」,卻又說得含糊不清、似有若無;有時會對唸各自最喜歡的新詩,享受余光中的氣韻悠長、鄭愁予的溫婉清新,在徐志摩「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的句末,各自品評良久,在朱緗「葬我在泰山之巔,風聲嗚咽過孤松;不然,就燒我成灰,投入氾濫的春江,與落花一同漂去無人知道的地方」的餘韻,彼此傾訴青春歲月裡偶有的哀愁,笑鬧搞怪時,兩人會一人一句來段洛夫〈石室之死亡〉……
「我希望找天帶妳去鋼琴社彈貝多芬的《月光》給妳聽。」
「真的嗎?我很期待喔!」我似乎瞧見她臉上漾著光的微笑:「敬堯你曉得嗎?我跟學弟說清楚了,我跟他說你已經沒機會,因為我發現真正對我好的人,其實一直就在我身邊。」
霎時,腦中有種快窒息的悸動:「靜純,我……」頓了頓,終於鼓足勇氣:「我雖然眼睛不好,能給妳的比起一般人有限,但……但我願用我的全部來對妳好。」
「嗯!敬……敬堯,我……我都明白。」她語聲洋溢光彩:「所以我已在想,我應該去學開車,這樣以後就能載你。」
「靜純……」我強抑內心狂吼的感動,原先還因視力躊躇的顧慮瞬息瓦解冰消:「我……我能約妳出來嗎?妳能允許我……允許我用一世的深情對妳說些什麼嗎?」
「我……我一直都在等……等你對我這麼說。」她說這話聲若蚊語、滿含嬌羞:「我覺得自己比《紅樓夢》的林黛玉幸福多了,她葬花孤單一人,病逝也那麼孤單,『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那是何等悲切的心情!」
「妳永遠不會像她那樣孤單。」我語氣斬釘截鐵,如果此際靜純就在面前,我已深深握住她的手:「因為無論妳在哪,我都願意始終相伴,永遠……永遠不分開……」
用了三十罐直髮膏,梳直的頭髮重又捲回去,紮進拉出五百遍T-shirt下襬,還是決定紮進褲子(後來才聽說這樣很呆,嗚嗚!可是那時我不知道哇)的穿扮打理後,我踏著黃昏入夜的天色前往相約地點,縱然晦暗天光使我殘存視力已不敷優雅行走,僅能比奶油螃蟹和北平烤鴨走得好看,但我一點都不在意,如同當我不小心踢到路中狗兒屁股,牠對我吠叫跑開面對行人投來異樣目光的感覺那般一點都不在意,只因很快會有人牽我走,或者我牽她走,當兩人能同心一起牽手行走,不但能避開危險,還能不必在意他人評斷;此刻腦海浮現,是今早她身穿一席亮紫色套裝出現課堂的含笑身影,不僅男同學對她流著像鼻涕的口水,連女同學也對她嘖嘖稱讚,然而更多更亂,是望向我一對對羨慕又狐疑的眼神。
我笑了,從來沒有過的一種大大開心的笑,自從與她熱線以來,做任何事似乎都變得十分順利,再為難的事也都能迎刃而解……
當小考零分事件的幾天後,我終於下定決心親自前往研究室和霜淇淋老師溝通,商量小考是否能從白板出題改以電腦打字試卷進行測驗。
「這樣很麻煩耶!」老師翹著沒穿襪子的二郎腿,手挖左邊鼻孔卻僅睜右眼盯看我,一副頗感困擾的猶豫表情。
「假如老師覺得出考卷不方便,那看看至少是否能將白板上的題目唸給我聽?」
「好啦好啦!我下次用打考卷的好了……」他終於挖出瓜子大的鼻屎將它彈到牆上,點頭答應在下星期小考採用考卷形式進行測驗。相信能有這樣完滿結局肯定是靜純帶給我的好運,這似乎也說明一個視障者常因明眼人的突兀對待,感到十分受傷,產生許多自暴自棄的退縮情緒,殊不知當自己鼓起勇氣嘗試主動與他們溝通,往往能出乎意料發現,事情處理起來比自己原先以為的不知簡單多少,甚至只是自己自卑心理作祟導致的不必要誤會,因此主動表明自己心情與需求的溝通,方是每位視障者與明眼人和諧共處的不二法門。
我坐在相約地點的長椅,聽對街校內便利商店自動門開閉的叮咚聲,一對對相偎走過面前戀人笑聲裡的竊竊耳語,感到這世界與自己皆是何等幸福;高挺入雲的老樹,繁茂枝葉篩落點點碎光,不知是天上星輝抑或凡塵的燈火?我忽然想起席慕蓉〈一棵開花的樹〉的詩句:「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祂讓我們結一段塵緣,佛於是把我化作一棵樹,長在你必經的路旁……」鄰座這棵樹,是否就是那癡心人的化身?只為等他一日無動於衷從身邊走過?我不必化作一棵樹,就能等到她,等她向我靜靜走來,我會牽起她手,在她耳畔輕聲道出那句足以撼動世紀的千年咒語,然後我倆會一起走遠,無論時間裡,或者空間裡的,都要這般遠遠靜靜走下去……
(李堯雙眼全盲,現為高雄市仁武特殊學校高職部老師,也是作家。擁有按摩證照,也是精通鋼琴、吉他、長笛的街頭藝人。本文摘錄自《天使向光飛翔──我的盲碌思生活》一書第173~179頁,感謝印刻文學生活雜誌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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