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跛足,也必定得行——陳少維

文/王俐之

先是一種乏人問津的氣味,接著是腐臭、嫌惡不快的味道,陳少維瘦弱白皙的手支撐著沉重的鏡頭,在真光教養院中四處遊移,快門的卡擦聲引來的是充滿防禦性的眼神,然後他聞到孤單,渴望被關懷的一群人。

他們在這裡長大,也將在這裡死亡。

閱讀陳少維的攝影得獎作品「愛畫畫的老院童」,你會感受到很多說不出的情緒,像是有無數的故事,透過無聲的鏡頭,想要你靜靜傾聽。

「多年來我拍攝真光教養院,逐漸的我也感到疲乏了,但檢視過往拍攝的照片,我一直感到有所欠缺,我不知道少了什麼,最近我終於發現,因為沒有死亡,所以生命的呈現不夠完整,為此我會再回去拍攝的。」打從二十歲上台北後,在電視上看到朱仲祥的報導後,便主動打電話聯絡,表示希望拍攝真光教養院系列,這樣純真勇敢的舉動往往都是發生在活耀且生命力旺盛的攝影師身上,他們有能力去付出關懷與情感,有夠強的心臟去承擔別人的悲痛。

可是陳少維卻是個家庭破碎的小兒麻痺症患者。

瓊瑤筆下的戲劇人生

1964年出生的陳少維,父親是浙江少校軍官,而母親卻是台灣的文盲養女,懸殊背景差異的聯姻,使得陳少維在年僅3歲時,父母離異,也導致未來他殘障的原因。

父母離異後數月,陳少維因施打疫苗而發高燒,以苦力工作維生的母親無力醫治,只能看著年幼的愛子被病毒侵蝕。6歲,父親又將他硬生生的從母親手中搶走,他的童年,就是在爭奪與病痛中度過。

被父親搶回台中的陳少維,初識世事就開始反抗。他與母親共同生活時,生活極為艱困,一個禮拜只能吃到一次肉,那種美味的感受久久縈繞心頭。但是到了父親家時,卻天天山珍海味,極盡奢華,父親身邊也總不缺阿姨們。父母之間的貧富與教養方式懸殊,物質與情感的孑然對立,像極了瓊瑤小說《煙雨濛濛》的劇情,只是這一次被極端拉鋸的主角是兒子。

比起許多身世坎坷家徒四壁的人,陳少維跟了父親,物資上倒是不致匱乏,但是精神上的折磨與壓力,總是要去適應跟不停變換的阿姨生活,讓敏感而叛逆的他,打從一懂事開始就不停的逃家,國二時甚至帶著弟弟逃跑,還上了中國時報的頭版。

一身傲氣走向自由與創作

從小就喜歡繪畫的陳少維,在國中畢業後決定要考美術類型的學校,於是進入了明道高中美工科,但美工科是個花費很多的科系,購買各種材料與製作作品的費用,讓富裕的父親居然對他有所抱怨,天生硬骨頭的陳少維一氣之下,決定不再跟父親開口要錢,而自己努力打工供學。

於是每天一下課就跑去打工、賣作品、當助教,想拍照就跟同學借相機,日以繼夜的將心力投注在自己所愛好的繪畫與攝影上,不計成本的花了30萬元來製作畢展作品,力求完美的他,在畢業典禮當天吐血暈厥。

但不管發生什麼樣的折磨,都不能阻擋他想要自由與創作的心,高中畢業第二天,他偷了爸爸50元美金,懷抱著夢想到台北投靠朋友。過去家庭中的爭吵與父親的責打,逃家時的恐懼和拼命打工的體力透支,想不到都不是最苦的日子,現在,真正生命的考驗才要開始。

陳少維的故事一路聽來,除了一開始時提到他罹患了小兒麻痺症之外,此後再也沒有說起他的肢體障礙,好強的他讓自己看起來盡量像正常人,不需要拄柺杖,走起路來也不過稍微的巔跛,至於他站著或坐下不移動時,你只會感到他是個看起來白皙斯文的讀書人。

可是這小小的跛腳,卻從20歲開始,成為他生命最漫長的障礙賽。

一天一碗陽春麵的困窘

求職四處碰壁,當他遞出作品時,人人稱好,但一見到本人時,面試者往往都會面有難色的說:「你的作品真的很好,但是我們擔心你有點不方便。」類似的固定臺詞還有:「你的作品是很好,比其他人都優秀,可是你的腳……可以嗎?」

這一點不方便,讓他從剛上台北時三餐吃自助餐,慢慢變成三餐陽春麵,然後變成一天只吃兩餐陽春麵,最後一天只吃一碗陽春麵。他必須花很多時間在他所熱愛的閱讀上,因為看書看到累了,就會睡著,而睡著,就會忘記飢餓的感覺。

從想往專業攝影的路途發展,到了連台屬於自己的相機都沒有的失業者,想繼續半工半讀考聯考,卻連續三年術科第一名,數學零分而落榜。最後,他終於找到一份工作,不過與攝影無關,而是在土城工業區的電子工廠做工。

「我真的很感謝那個老闆,他並沒有因為我的腳而拒絕我。」努力工作了一年後,準備將辛苦存下來的錢去買相機,並且先回台中老家去見父親,不料父親居然被某個阿姨騙走財產,雖然父子不合,但終究是切不斷的血脈,因此他的相機基金也就這樣的雙手奉給了父親。

回台北後,繼續陷在三餐不濟的恐懼中,最後終於投靠母親。

「我的媽媽是對我影響最大的人,她的觀念很傳統,無論小孩長到幾歲,永遠都還是她的小孩,她會覺得自己有義務要照顧孩子,無私的奉獻著自己。」因為擔心他的健康問題,不希望孱弱的他總是扛著重重的相機,所以並不特別支持他的攝影創作,但基於愛的緣故,母親依然無條件的所給予他充分的安全感,讓他能持續創作,也在1988年接下了他生平最美妙的一份工作。

起起伏伏的悲情人生

陳少維有個好朋友的哥哥是攝影家,認識當時正在開拍的電影《悲情城市》的工作人員,但這部電影的劇照攝影師一直遲遲沒有找到,換了無數的名家好手,導演侯孝賢總是感覺欠缺了一點味道,朋友的哥哥說:「不然你去試試吧!」

經過導演的同意後,陳少維在片場展開短期試拍,忐忑不安的不停捕捉著鏡頭。不料一個禮拜後,侯導居然說:「就是他了!」於是,陳少維便成了《悲情城市》的劇照攝影師。「我很感謝侯孝賢導演,不僅是因為這個機會,更是因為從頭到尾,他沒有對我的腳有任何異議。」

整整一年,與劇組一同熬夜拍片吃便當,兢兢業業的不亞於男主角的入戲,那些與電影上映時一同看到的「林文雄要出征」全家福,或是梁朝偉在車站與家人揮別的照片,便是我們與陳少維視覺觀點的第一次接觸。

1989年《悲情城市》殺青,這意味著一部台灣經典電影的誕生,也宣告了陳少維再次失業了。之後雖然也拍過另外兩部電影的劇照,但是生活依然不穩定,有一頓沒一頓的不安全感,使得他對生命感到倦怠。

「過去我雖然常常想到要結束生命,但終究沒有去做。」下意識中往自己的手腕上瞄了一眼的陳少維微笑說著。「直到前幾天晚上,我看了一部外國電影,才突然明白為什麼一直沒有自殺。電影中有句對白是這樣的:在死亡中有太多過程,很累。」每當想用結束生命來逃避生活的折磨時,陳少維心中就會浮現許多未了的事,慈愛母親的臉、熱愛的攝影與繪畫、一直關心鼓勵自己的朋友……這些自己所牽掛的事情要一一告別終了,很累。

有些人的生命是平順無浪,有的人則是先苦後甘,另外有些人,則是充滿了心靈的磨難,要靠自己去克服那些看不見的障礙。而第三種人,往往都是藝術家。

「我開始學習推銷自己,製作自己的介紹檔案,讓客戶了解我的工作範圍與能力。」於是零零星星的,陳少維開始與表演藝術團體合作,也讓自己的收入來源穩定了一些。「那些表演團體其實也都不富裕,但是他們給我很大的創作空間。」這些表演團體包括金枝演社、朱宗慶打擊樂團、雲門舞集、臨界點劇象錄、河洛歌仔戲團等。沒有龐大的資金購買頂級相機,就磨練自己在電腦修圖和設計的技術與新觀念,來加以超越器材上的限制,用心與出奇的創意,總會讓他的作品有出人意表的驚奇。於是他的生活逐漸改善了,收入也趨於穩定。

但這一切都不如愛情來得美妙且振奮人心。

愛情圓了生命的缺角

2001年,陳少維與相識十二年,相戀五年的女朋友結婚了。在一次攝影工作中,認識了幼時的厝邊,女孩是台大哲學學士,北藝大傳統藝術碩士,兩人熟識後,發現彼此都熱愛文學,有著共同的興趣,每天都有說不盡的話題。自己怎樣也想不到小時候天天經過的西藥房,裡面居然住著自己未來的牽手。

結婚的過程當然充滿掙扎與衝突,女方家人的反對,對前途充滿的不確定感,以及種種內心的交戰,都從穩定交往的那一刻開始拉鋸著。終於,兩人攜手步上紅毯,使得陳少維的生命變得更完整且豐富了。

「我籌備了很久,在2005年我會辦我的攝影個展,這樣我就可以直接申請美術相關的科系,一償宿願。」創作是條艱困的路,陳少維走得比一般人更辛苦,但是該行的,即使跛足,也必定得行。

(陳少維為輕度肢障朋友,以「愛畫畫的老院童」榮獲2005年「第二屆北富銀身心障礙才藝獎」攝影類競賽組蘭花獎。本文取材自《生命在歌唱》一書第32~39頁,感謝「相映文化」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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