黏寶寶第一名

文/蔡瓊瑋

我的兒子周道在當時他那個年紀,無論手術大小、存活史,甚至於住院次數都創下了紀錄。時隔數年,醫護人員與父母在對黏多醣症的訊息和養護經驗越來越清楚後,與周道如出一轍的許多第二型病童,竟一一比他超越大限之年。

李庭緯就是十二年前我自英國返台第一個認識的黏寶寶。庭緯只比周道小3歲,我的心肝寶貝已當小天使近10年整,周道在那時權威醫師預期下多活了一年,於13足歲病逝,而庭緯苟延殘喘到現在竟已18個年頭。

又是創下醫學臨床紀錄嗎?我不禁要寫出這個叫每個人都會心如絞痛的故事,素珍(庭緯媽媽)是個比她兒子更值得一提的偉大媽媽。

素珍第一次看到末期插上氣切管及胃造廔管的周道,曾經悄悄的問過我,如果有一天她的兒子也必須步上周道後塵的話,那還是放棄算了,既然生不如死的痛苦活下去,還不如將他交給菩薩照顧好了。猶言在耳的話,素珍還是選擇了自己暫代菩薩的角色。

記得馬英九市長在歷次參加「中華民國台灣黏多醣症協會」的活動時,上台最經典的一句話:「蔡理事長就像是女菩薩,她的愛心照顧了多少的黏寶寶……」,馬市長的過獎可能不知我不過是小小的一個小環節罷了,我們的媽媽們任何一位說得出口堪稱女菩薩的,都遠遠凌駕於我之上。

早期庭緯在一次緊急的急救中,素珍還是選擇了和周道末期相同的路,她幽幽的對我說:「小瑋!我沒有辦法,我真的做不到,他畢竟還是我的親生兒子,只要他有一口氣能活著,不管他變得怎樣,植物人也好,我都要他,我只要他能活著就好。」

是的,周道和庭緯都是我們倆的親生兒子,我們全都在驚慌失措、如驚弓之鳥般的被迫決定兒子的去留,婦人之仁與之見擺脫不去世俗的桎梏,我們用愛將自己與心上肉束縛得無法喘息呼吸,周道被我多愛了四年,而庭緯竟然長達六年,直到現在我提筆的當下。

素珍也許因愛被訓練成另一無敵女超人,舉凡抽痰、換管無一不是稱職高手,她已自當初求助於我照顧周道的養護經驗,摸索出更游刃有餘、得心應手的一套方式。

台北馬偕醫院11樓的小兒科病房,大家皆心照不宣私下叫她「地下班長」,每個新舊的小病人母親,都會有口皆碑口耳相傳的說:「任何不清楚的或需要的,去找庭緯媽媽就對了。」因為庭緯母子倆幾乎要與醫院為家了,素珍已儼然成為小兒科病房的嚮導。

我自己也因為常常在馬偕醫院遊走,11樓的小兒科病房是我固定的一站,有時和素珍吃便當話家常,庭緯偶而在媽媽的拍打揉捏下有一口氣沒一口氣,虛弱的撐著生命。

這還算是平靜的住院生活,剛開始幾次我會接到素珍緊急電話,哭泣訴說庭緯又不行了,現在已在加護病房急救,醫生問她要不要放棄?但都被她的堅持給擋駕。

隨著庭緯一次又一次的急救,又被素珍每每的堅持,母子情緣竟然在這種推拖拉鋸戰下,日久年深的活下去。因為對一個愛兒的牽腸掛肚,也埋下夫妻貌合神離的種因,我不去評論對錯,只是感嘆這過程真是造化弄人。

這次素珍真的斬釘截鐵告訴我:「小瑋!我真的下定決心了,我要放棄了。如果能夠重新來過,我的庭緯當初什麼都不要救了,孩子痛苦難當的活著,我幾乎要失去我的婚姻,現在我什麼都不是。如果有機會我會以我的例子告訴其他的媽媽,時間到了就放了他吧!像我強留下來的結果,全家人都分散了,庭緯肉體痛苦我心理更痛苦。」於是媽媽這次終於簽下放棄急救治療的同意書。

我在2005年12月台北聖誕晚會前一晚夜裏11點半,因停留台灣只有二天時間,特別情商林炫沛醫師帶我去馬偕醫院小兒加護病房探視庭緯,整齊乾淨寬敞安靜的空間只有護理人員忙碌不停的照顧小病人,庭緯因自小進出太多次了,所以一有狀況還是被送到小兒科處理照顧,儘管他已是18足歲的青少年了。

看到庭緯的那一剎那間,我終於明瞭素珍這次為什麼簽下放棄急救治療同意書。庭緯由形銷骨立的孩子變成像一隻腫脹的小豬,全身上下像充了氣的飽滿汽球,我好小心的撫摸了他一下,深怕吹彈可破的皮膚被我戳破。林炫沛醫師不斷的對我解說庭緯的狀況,因為我從來沒見過尾聲的黏寶寶會變成這樣。林醫師說這次真的過不了關,大家只不過在盡最後的一點道義上的努力。

隔日活動晚會上我見到素珍也來參加,大家都忙著,她只淡淡的對我說:「小瑋!謝謝妳這麼忙還抽空去看庭緯,他就是在等妳這個阿姨去看他,現在沒有遺憾應該可以走了。」我主持晚會在際,只有匆匆擁抱素珍一下,握緊她的手說聲「大家加油!」

接到素珍打來的電話是2006年的農曆過年,我人在美國洛杉磯,她小小聲的說:「小瑋!不好意思啦!妳還在睡覺呵?現在是台灣的大年初一,我只想跟妳說新年快樂,身體健康!」

睡意在感動中全消,省略簡短寒暄我單刀直入問庭緯如何,素珍愉悅的語調又轉為憂悒沒氣的說:「唉!還在啊!我也不知道是怎麼樣,以前拼命要把他救回來,現在該走又拖著,我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命,只覺得好累啊!先生也不諒解我。沒關係啦!不想了,大年初一不要說這個,只想跟妳說說話而已。」

素珍的一通越洋拜年電話勾起我多年前的回憶,只記得個子嬌小的她對兒子從沒有一句怨言;只記得周道出殯的那日,她手捧一束小黃菊默默放在案前;只記得她寄來一張飄洋過海的卡片到加拿大給我問候關懷;只記得我2004年身體不適住院,她是第一個跑來探視的朋友;只記得她自己學做了滿滿一盒叉燒酥送到我家;最記得她是我第一個認識的黏寶寶家庭,而庭緯與爸媽皆是協會檔案紀錄的第一號病童與父母會員;更記得她苦中作樂,在庭緯病榻前調侃自己兒子現在是建中二年級的高材生,我將她這份幽默也一併學習發揮在周道身上,認為周道現在若還在世,應該正在上哈佛大學呢!

外圍的人恐怕很難體會我們黏寶寶家族的世界,我雖也是受傷者,但周道是屬第一代基因突變,加上各式檢驗做得滴水不落,我的下一代已擺脫這個夢魘。可是素珍的表姊妹仍有二人是受苦者,她們也生下了黏寶寶,就是現在也依然在受難的南投日月潭的仲軒與埔里的睿安,很少連絡的表姊妹們竟然靠著相同的兒子一一連線了,常常醫院相見時都是嘆息聲不斷,這樣的劇本,恐怕編劇都想不到也很難編得出來吧!

和素珍這一家人也有十年的感情,維繫我們的都是風雨飄搖的兒子,即使這些孩子終究都會像斷了線的風箏與世無爭,留給母親的只有無盡的哀思。對於素珍受的苦比我還多還長久,我只能用擁抱加油給予鼓勵祝福,其餘的我真的也不知道該怎麼為她解套,如果天上的周道能夠告訴我的話,請到夢裏來給媽咪一些啟示吧!

(本文取材自《當我們黏在一起》一書第179~183頁,感謝「聯經出版」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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