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瞿欣
~~在台北市熱鬧的金華街上,有一個小小的牌子,用童稚的筆跡歪歪寫著「星語小站」四個字。這裡是成年肯納兒的職訓教室,由熱心的澤澤媽提供,不收一毛錢租金,不只是孩子們的友善避難所,也是家長們的溫暖小棧。在星語小站裡,孩子們學會了泡咖啡、作小菜、當服務生、打掃拖地,媽媽們則在這裡相遇,慢慢孕育出永久養護的夢想種子。~~
1.
原本,每一個孩子都是帶著祝福來到這個世界,他們哭號著降臨,在親愛家人守護下,開成一朵朵美麗的生命之花。無奈,有些孩子卻沒有長成花朵,反而變成遙遠天邊的星星,笑容像是閃爍不定的光芒,不仔細分辨,就要錯過他們的感情。
他們是肯納兒,帶著藏在心底深處的愛,來到這個世界。沒有太多人懂得他們,星星的世界沒有溝通的語言,只能孤單轉動著,牽引著父母的心,卻被世界甩在外面。他們從牙牙學語的時候就得開始做早療,只為了多懂一些地球上的規矩。直到成年了,他們努力過了,社會卻沒有改變,未曾接納他們。
成年肯納兒,仍是爸爸媽媽心中寶貝的星星小孩,在跌跌撞撞走過九年義務教育體系之後,大多數的高中和高職學校都不願收容,他們只好各自單飛,飛往無邊無際的銀河。漆黑天空裡,無人聞問,還好,爸爸媽媽從未放手,他們集合眾人的力量,把星星寶貝兜攏了,為他們創造出一個有光亮、有微笑的世界——星語小站,他們在這裡可以安心,不用孤單飄蕩。
2.
2003年春天,我第一次來到星語小站,心裡忍不住緊張,不知道由十幾個肯納兒所經營服務的咖啡站,到底是什麼模樣?
結果,我一看到公寓門前,掛著用歪歪斜斜蠟筆字所寫的「星語小站」可愛招牌,心情就放鬆了一大半;走下鑲了木板的樓梯後,推開門,沒想到裡面熱鬧滾滾。
原來,接近下班時間了,每個孩子都張開嘴大聲嚷著:「拖地」、「要下班了」、「姊姊好」、「我不要拖地,要上廁所。」「妳是誰?」他們很好奇地跑到我面前,盯著我瞧。我故作鎮定地回答:「我是小貓,我來找彭玉燕。」一面苦笑著等人解圍,終於有個老師過來救我:「我們這裡沒有人叫家長的名字,我們都稱呼XX媽媽,所以沒有人認識彭玉燕,妳說要找『吉爾媽媽』大家就知道了。」
熱鬧一陣後,我發現,同樣是肯納兒,個性差異卻很大!有人從頭到尾無視於我的存在,安靜地拖地,也有人熱心地跑來跟我聊天,更有人打混想要溜到廁所被逮個正著。小明突然坐到我身邊,問我:「妳從哪裡來?新店?那妳應該坐綠色 642 在金華街口下車,再走6分鐘到這裡。」
高壯的小吉也突然跑過來,想要跟我握手,老師趕忙跟過來提醒我:「他握手很用力喔!可能會掐傷你。」那我可以把手藏起來嗎?會不會傷了孩子的自尊?或者更惹惱他?老師看見我的窘狀,笑笑地教我:「你只要伸出手說『臭臭』,他怕髒,一聽到臭臭就馬上縮手。」這招果真好用。
第二次到星語小站參加週末咖啡派對,還沒推開門就聽見:「有人來了!快快快!」裡面還是一樣熱鬧。推開門,小明馬上跑到我面前,盯著我說:「原來是小貓姊姊啦!」然後對著裡面大喊:「是小貓姊姊啦!」
我選了位子坐好,童童跑到我面前,拿菜單問我:「吃什麼?」我問:「有什麼可吃?」哪知道他把菜單握得死緊,不打算給我看,只說:「吃烤肉飯!」然後轉頭就走。我可傻了,幹嘛不讓我看菜單?老師大笑說:「我們今天只有烤肉飯,但他不會解釋,你可別生氣。」
餐後,我點了杯咖啡,跟小明聊得起勁,盡責的童童每5分鐘就晃過來盯著我的杯子,大聲問我:「喝完沒有?」最後受不了,就直接伸手說:「喝完了,收走。」急得我只好抱著杯子說:「不要收!我還沒喝完啦!」
等到童童終於放過我,小明已經跑去跟阿倫聊起7-ELEVEN,原來他們最愛7-ELEVEN ,對全台灣的7-ELEVEN 瞭若指掌。我湊過去聽得可起勁了,小明很驕傲地告訴我:「在花蓮進太魯閣的地方,有一家7-ELEVEN ,就在加油站旁喔!上次我有去買東西。我有那邊的發票。」阿倫則說:「我那天收集到台中的發票!」小明瞪大眼說:「噯唷!怎麼辦!你比我多了!」二個人把全台灣的7-ELEVEN地點背得很牢,如數家珍。這讓我大開眼界,想想,在他們心中,台灣地圖原來是由有吃有玩的7-ELEVEN為經緯畫成的,真是有趣!
3.
肯納兒便是我們俗稱的自閉兒,他們的腦部受到未知的傷害,造成認知與抽象思考的障礙,無法與一般人好好溝通。他們的語言有自己的規則,行為有自己的堅持,哪怕他們從小就努力學習社會的規矩,卻帶著天生的限制,老是做不完美。因為太多的不了解,人們以為他們「自我封閉」,其實,他們懂得世間的美好與傷害。
他們從出生就開始努力,從早療中心、普通小學、啟智班、職前訓練中心,每一個關卡都無比艱辛……。他們帶著天生的障礙,無法適切地表達情緒,所以在團體裡常被認為是「惹麻煩的傢伙」;他們各有天賦,卻無法個個成為天才,大多數的肯納兒會伴隨智能的缺陷;他們共同的病徵是溝通障礙,卻同時保有獨立的性格,也因為如此,肯納兒讓許多人捉摸不定,學校老師都常哇哇大叫:「怎麼今年教的肯納兒跟之前的孩子差這麼多!」
在結束九年義務教育之後,他們該去哪裡?工作?一般職場不會收留他們,庇護機構也不適合他們;升學?通常只有高功能的孩子有辦法,其他的孩子即使進了高中或高職的資源班,還是問題連連,沒有被要求「提早畢業」就該萬幸。
不是他們不想走出去,而是外面的世界太急促,容不下他們。
童童才18歲,他的就業史雖然只有短短三個月,也夠精彩了!啟智高中一畢業,先是透過關係到大賣場打工,店長見他襯衫沒有紮好,提醒他:「衣服要穿好喔!」他就皮帶一解把整件褲子脫了,打算重新穿一遍,驚慌失措的店長卻嚇壞了,指控他性騷擾。轉到另一家賣場,又有了新的問題,對食物向來沒有抵抗能力的他,把所有試吃的食物吃光光!最後送去喜憨兒機構,偏偏他意見多多,不像一般唐氏症孩子乖乖聽話,才去半天就被送回家!最後他又試了庇護工廠,果然又很快就被退貨。
庇護工廠已經是成年肯納兒最後的選擇,卻一點也不適合他們。首先,肯納兒不像智障兒至少能夠表達,他們受了委屈不會說,等到情緒爆發時已一發不可收拾,所以許多庇護工廠不願意收留。其次,單調重複的生產線工作發展性低,不只限制了肯納兒的進步,更浪費他們的天賦。例如俊余會倉頡打字,一分鐘90個字,還是特殊奧林匹克運動會的保齡球亞軍;小異會上網訂火車票、背公車路線圖;人傑很會彈鋼琴,而且音感超準,無須調音器就可以調出準確的音階;吉爾會畫畫,還會製作精細的手工;小竹會烤蛋糕、做點心……,他們都不是天才自閉兒,但只要多給一點機會,就有可能多一點成長和改變,他們需要的只是更多的時間、更友善的環境,和更合適的訓練計畫。
4.
1998年末,熱心的澤澤媽無償提供位於台北市中心金華街上60坪大的房子,當作肯納兒專屬的職訓教室。凡是被學校「拜託提早畢業」的高中孩子、被工廠「退貨」的作業員,都在這裡接受更適宜的職業訓練,這群媽媽們堅信,只要用愛來包容肯納兒,施以適性教育,他們早晚可以學會自立生活。
這間教室由媽媽們正式命名為「星語小站」,門口掛上孩子親手寫字的招牌,正式上路啦!星語小站聘請一位社工師、二位家長,每天約有10個成年肯納兒來「上班」,一天薪水是50元,由媽媽們預先交給老師們,再由老師慎重其事地發給每位學員,讓他們有「我也會賺錢喔!」的成就感。有回過年前,小異大概從電視新聞上學來的,竟然跑去跟老師說:「要發年終獎金!」其他孩子也跟著起鬨說:「對!年終獎金!」鬧了一個下午,老師問:「那要發多少?」沒有一個孩子回答,老師便說:「一人多發100元,可以嗎?」孩子們一聽有錢了!抗爭成功!馬上歡呼:「耶!年終獎金100元!」媽媽們事後聽聞,大笑:「啥?我們的孩子會搞勞資糾紛?真是厲害啊!」
這裡的訓練課程很多元化,而且充滿實驗性,孩子們除了學做糕點、手工藝、練習上網、清潔咖啡廳之外,還兼職做快遞、送外賣。隔週週末會對外開放,提供肯納兒們自製的餐點飲料,來捧場的當然是父母和老師們的親朋好友啦!父母們習慣來這裡聚會,順便讓孩子們服務,透過一次又一次的實習,這些原本無處可去的孩子,個個變成了有模有樣的服務生。
從荒廢的地下室到熱鬧的職訓中心,星語小站花了兩三年才上軌道,連整理環境都是由肯納兒們跟著媽媽一起做,人傑對髒空氣嚴重過敏,每半個小時就得到室外透氣,媽媽雖不忍心,也得硬著頭皮讓他參與勞動,總好過把人傑送回會打他耳光的導師身邊。其他媽媽們來幫忙時,總會順手帶幾個家中的鍋碗瓢盆來增添設備。
離開學校的肯納兒們,在這裡找到新同學,小站裡教糕點的媽媽們就是新老師,整個小站就是他們的新學校。這所「肯納教室」奉行的校規是「凡事必有因果」,這也是肯納兒世界通用的第一準則,每當孩子出現情緒失控的行為,只要仔細追溯在這之前發生過什麼事,就可以知道他們為什麼有異常行為。在星語小站,一旦孩子「不守規矩」,老師們不是責罰,而是追問:「為什麼孩子會這樣反應?」從生活細節、人際互動中找出答案,下次就可以防範和避免。
在星語小站,孩子們終於開始微笑。唯一的小公主小竹,媽媽為了讓她有一技之長,特地送她去春暉班學習美容美髮,卻被老師追打,老師還對著家長大罵:「她就是故意跟我作對!這種孩子本來就不該送到我班上!」剛到星語小站那段日子,小竹常會坐在角落哭泣,問媽媽:「老師為什麼打我?」還好有了星語小站,媽媽天天帶著她來上課,做小菜、擦桌椅、洗碗盤、交朋友,小竹日漸開朗。
第二條守則:「不要逼他們快一點,要讓自己學會慢一點。」爸爸媽媽從肯納兒身上學到最重要的一課,就是放下世俗的競爭心理,不再要求自己的孩子功成名就、贏過別人,而是讓自己放慢腳步,懂得欣賞孩子獨特的表達方式和成長節奏。
就拿訓練「服務生」來說吧!本來老師規定,只要是營業時間,擔任服務生的孩子就不可以坐著,結果孩子們便端著一大疊的碗走來走去,大喊:「碗會破掉喔!」講了一個下午大家才聽懂,原來他不會告訴你:「沒有休息是不公平的,我們需要休息。」他們的邏輯是:「你不給我坐下來,我太累了,就會把碗打破。」老師們搞懂後,馬上調整規定,每工作一小時,就可以休息10分鐘。
肯納兒對「遵守時間」有一定的強迫性,只要休息時間到,他們一定立刻放下手邊做到一半的工作去休息,啥也不管了!但工作時間一到,也絕不拖拖拉拉,馬上站起來就定位,一分鐘都不會偷懶。
「準備小菜」也是門學問。剛開始營業時,見到客人陸續上門,孩子們就急得滿場飛,大聲嚷著:「怎麼辦!小菜沒了!小菜沒了!」他們可不是為生意操心,原來孩子們最重視的就是吃,眼看著小菜就要被客人吃光了,他們就開始焦慮自己沒得吃。老師弄清楚原因後,預先把孩子們的份量留在一邊,他們就心安啦。
星語小站做快遞也鬧了不少笑話。有次梨子盛產季節,他們協助宅配水果到銀行,沒想到體重100公斤、身高180公分的童童戴頂安全帽、捧著一個大木箱,走進銀行大喊:「誰訂的梨子?」,偏偏他口齒不清楚,搞得銀行以為是搶劫,虛驚一場!
5.
來到星語小站之後,我才發現肯納兒個個都不一樣,有的孩子一腦子古靈精怪,但也有人說話不清不楚,不停重複著:「架般吃餐丁吼嗎?」原來愛吃的他一直在說:「下班吃餐廳好嗎?」不斷重複行程可以讓他安心。也有很安靜的肯納兒,眼睛不看人,一直默默地微笑著。到底怎麼回事?怎麼每個肯納兒差異這麼大?
老師們跟我解釋,肯納兒有分高功能跟低功能,每個孩子的天賦不同,智商跟表達也有很大的落差。不過,不論是正在唸研究所的阿倫,或是連簡單話語都講不清楚的天天,星語小站都一視同仁。
就是這樣的包容,讓肯納兒們都跑來此地避難。正在唸大學的勝學不顧爸爸反對,一放假就往星語小站跑,爸爸知道後很生氣地罵他:「你已經正常了、好了,為什麼還要去跟那群自閉兒混?」
爸爸不了解的是,對肯納兒來說,只有在自己的地方最自在啊!勝學在星語小站最愛追問其他孩子:「你上學有沒有被打?」「他們都會把我拖出去亂打。」過去發生過的不愉快的事情,他無法抱著「啊,過去了就算了」的想法來自我安慰,只要受過傷害,就像刮壞的CD一樣,留下難以抹滅的痕跡,只要一按播放,就會在原處跳帶,無法修復。
阿丹也一樣,在學校老是被同學打,他在同學眼中不只是自閉兒,更是個「抓耙子」,原來,這又是肯納症特性惹的禍,他們根本不會說謊,同學們偷偷幹壞事,老師一問,他就什麼都照實講,自然要挨揍。他也不會交朋友,男同學吊馬子時會說:「小姐,我們做個朋友,交換電話好嗎?」他在旁邊看著,以為這樣就是「交朋友」、「談戀愛」,所以他手機裡滿滿都是女生的電話,女朋友卻沒有半個。
有人說,肯納兒是遙遠星球來的孩子,他們的心事是「星星的語言」,一般人聽不懂。媽媽們為這個職訓教室取名為「星語小站」,就是希望為孩子們打開一扇可被理解的窗,希望孩子們那孤獨的語言,有人願意仔細傾聽。
其實,為了讓社會了解他們,這群星星的孩子從小就很努力,他們一路跌跌撞撞,試著學習地球上的規矩,從3歲就來到早療中心,艱難地踏出學習第一步……
(本文取材自《肯納園,一個愛與夢想的故事》一書第48~59頁,感謝「心靈工坊」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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