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睦卿
失去左腳的那一天，我永遠記得是在1992年11月13日，因為那是我動截肢手術的日子。那一天從病床上醒來，我就知道自己和以前的自己不一樣了。但感覺到自己從此和別人不一樣了，則是在出院後，從別人的異樣眼光裡探知。
作自己，不過於在意異樣眼光
剛開始義肢還沒裝好前，每當我拄著柺杖走在路上時，總會有一些小朋友好奇地看看我的柺杖，然後再看看我的腳，就像看到外星人或異形一樣。當時我是很不高興的，心想，「我又不是猴子，有什麼好玩、好看的。」雖然，好吧，我的內在是一隻猴子沒錯，但當我看到小朋友那種坦率的驚訝、好奇的眼神時，還是會覺得受傷。
但後來想一想，自己小時候還不是常常做出這種事，只要看到別人跟自己有什麼不一樣，就會好奇地盯著人家看，甚至我比別人還要頑皮一百倍吧！這樣想想，也就比較能釋懷了。
其實，小孩子直接表現出來的詫異，還比不上大人或同年齡的人表現出來的迴避或「嫌棄」來得傷人。曾經有一位同學在國中時期和我非常要好，我們常到對方家裡作客，有時晚上還會住在對方家裡，兩個女生嘰嘰喳喳地躲在棉被裡聊到天亮。
在我動完截肢手術後，記得有次我去她的家中玩，當晚便留宿在她家。我們天南地北的聊的很開心，也跟她傾訴了很多這段時間抗病的心路歷程，彷彿往日的時光倒轉回來了。但當我拔下義肢、準備上床時，她卻對我說出了這樣一句話，當時她眼光刻意迴避我放在一旁的義肢，對我說：「妳睡覺時，腳可不可以不要拔下來呢？」
聽到這句話以後，我們之間的氣氛瞬間變得很僵。對我來說，義肢本來就只是一個走路的工具，走路時自然需要藉助它的力量，但在睡覺的時候還穿戴在身上，就只是增加身體的負擔而已。雖然我想過，或許是因為她還不忍心，也不習慣看到她的老朋友變成這樣。但在那之後，我們就比較少往來了。
這事件也讓我體會到，對於我身體的變化，需要適應的不只是我，也包括身邊的親人和朋友。
對於失去一隻腳的我來說，固然需要克服生活上帶來的不便，並適應他人的眼光。但對愛我的人來說，又何嘗不是一種折磨與挑戰呢？
像我剛開始適應義肢時，常因為個性太急、動作太粗魯，一個不小心就整個人跌坐到地上，讓自己跌得青一塊、紫一塊的。剛開始家人只是默默地扶我起來，並靜待我像抽搐一樣地哭個沒完，而後遞上面紙給我。
但是到後來，當我不哭了，就算跌倒也能靠著自己的力氣站起來時，家人也開始能用比較輕鬆的態度來對我了，甚至會像小時候那樣罵我：「妳是屁股長蟲嗎？動作可不可以不要那麼粗魯呢？」
奇怪的是，聽到熟悉的責備，反而讓我覺得輕鬆。也才發現到在這之前，難過辛苦的不僅僅只有我一個人而已。相較於能大聲哭泣的我，沉默的他們所承受的，並不會比我少。而且不只家人如此，所有關心我的人其實都是一樣的。
樂觀就是生命喜樂的小祕訣
後來的我，可以了解到別人對我的態度，其實完全取決於我自己的表現。只有當我自己堅強起來，並且可以儘量如常地看待這一切時，身邊的人也才能用平常的態度來對我。如果我不希望別人用迴避的態度對我，那麼我自己就應該先用自然的態度面對它。
所以當我的義肢為自己或別人帶來不便時，我都會先開口破冰，故意把狀況弄得比較輕鬆好笑。例如當我動作較大，義肢會鬆脫發出「噗！噗！」的聲響，我就會搞笑地解釋：「不是我放屁喔，是我的腳在放屁，是因為義肢鬆了，才會有放屁聲。」
又有一次，為了學騎腳踏車，我把義肢和手杖放在花圃裡，用外套蓋住後，就自顧自地去騎腳踏車了。結果公園裡一位收垃圾的伯伯，在翻開外套發現竟然是一隻腿，差點就以為是發生命案了。
遠遠就看到他拿著長長的夾子接近義肢的我，趕緊騎著腳踏車衝回來說：「那是我的義肢和手杖，不是垃圾，請不要拿走啊！」
之後也和那個伯伯道歉說：「抱歉，我的義肢嚇到你了，真是不好意思。」
就因為我的態度是比較輕鬆自然的，對方通常也能用較輕鬆的態度回應我。而對我來說，能以輕鬆的態度看待這些狀況，才能讓我更有勇氣與力氣，去克服因為身體的障礙所帶來的更多不便與挑戰。
不過，這種「誠實為上策」的策略，也不見得每次都奏效。當我從高中畢業，決定繼續唸夜二專的同時，我也決定要找一份工作，讓自己更獨立。找工作的過程中，我的誠實態度就讓我吃了不少閉門羹。
有一次面試時，對方甚至當著我和同學的面，告訴我：「什麼？妳的腳不方便？那妳有沒有想過，妳的工作能力或許沒問題，但和妳一起工作的人勢必要顧慮妳的狀況，並影響到自己的工作。所以請原諒我們只能錄取妳同學，不能錄取妳。」
對於對方的顧慮，我只能尊重且接受，並繼續去敲下一扇門（後來同學自然也沒有留下，只是氣呼呼地把我拉走）。
當我被一家服飾店錄取後，雖然薪水不是很好，但是當雇主告訴我被錄取的原因，是因為我的親和力高，也頗有做生意的架勢（可能是自小在家裡耳濡目染的關係）。當時因為遇到這樣正面思考的老闆娘，懂得欣賞我的長處，所以我在這份工作的經驗是十分愉快的。由此，我也了解到，我絕不能讓任何人用「妳不行」這樣的話說服。
在求職的市場中是「事求人」，每個職務都需要找到最適合的人，每個人也應該去找最適合他發揮的工作。而對我來說，找到能欣賞我的優點的人，也是非常重要的。
這也讓我在未來面對工作的選擇，以及各種生涯選擇時，更確信自己一定要先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並誠實地表明自己的態度與狀況，才有可能得到正確的對待。
（作者16歲時左腿罹患骨癌而截肢至大腿部位，目前為「弦月舞集」舞者、公視節目主持人及勵志講師。本文取材自《單腳舞動人生》一書第74～79頁，感謝「春光出版」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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